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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云开月明意切切,雪化春融情绵绵

作者:灵希 返回目录

十月末的时候,天气已经凉了许多,新平岛的萧公馆内,也多了几分秋日的萧索之意, 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起居室内, 那直拖到地毯上去的琥珀色织花窗帘便仿佛是镀着一层薄 薄的金色。


萧北辰早早就起来了, 这会儿半靠在窗前的软榻上, 拿着一本书看, 才看了没几页, 就 听得起居室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接着便是敲门声, 他微微一笑, 却不出声, 只把眼睛 闭上,那敲门声渐渐地停止, 门外的人等了好久终于把门推开走了进来。


林杭景端着早餐走进来, 看萧北辰躺在那软榻上, 便把餐盘放下, 转身到床上去拿了一 方薄毯过来给他盖上, 才刚盖好, 就见他闭着眼睛, 只是那嘴角无声地动了动, 隐隐地显出 一丝笑意, 她立时明白, 甩手就要走, 谁料自己的手竟被他抓住, 一时之间抽手不得, 回过 头来,却看他睁着双黑如星辰般的眼睛看着自己,只是笑。


林杭景道:“你快松手,别扯动了伤口。”


萧北辰握着她的手, 偏就不松, 微微笑道:“你好好的别动, 我就扯不到伤口。”林杭景 把头微微一垂, 道:“你这样,可没法子吃早餐了。”萧北辰便笑道:“都说古人聪明呢,秀 色可餐这句话,竟是真的。”


林杭景便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手硬抽出来,他立刻就低下头去,“哎呦”一声,林杭景 吓了一跳, 忙道,“你怎么了? 伤口疼吗?”


萧北辰抬起头来,黑曈里都是笑意, 道:“伤口倒是不疼,就是心口疼。”


林杭景被他的笑容搅得心慌意乱, 便把头转过去也不看他, 只去给他盛粥, 就听他继续 说下去,“我昨日收到沈大哥一封信,你这假冒的沈夫人可是当到头了。”


沈晏清已经在半个月前带着沈恪去了美国, 临走前寄了一封信给萧北辰, 把种种事由说 了个清清楚楚, 林杭景盛了一碗粥端给萧北辰, 萧北辰便把那粥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凝望着 林杭景笑道:“沈大哥在信的末尾写了八个字, 写得真是好。”


林杭景看他极是神秘的样子, 便问道:“哪八个字? ”


萧北辰便微微一笑,“良辰好景,还君明珠。”


他将那几个字说得极清晰, 眉眼间那抹笑意也是极温柔的, 几乎能把人溺毙了, 林杭景 默默地垂着眸, 他微笑道: “你让我叫你沈夫人那时,可真是生生要磨死了我, 如今终于让 我守得云开见月明, 你想想这八个字, 尤其是前四个, 好一个良辰好景, 天下竟有这样巧的 事儿,真是越想越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


林杭景道: “我不想。”


萧北辰忍不住笑道:“你急什么, 我这还没说是天造地设的什么呢, 你就说不想, 不行, 你得给我想!”


林杭景一时语塞, 道: “我知道我说不过你。”


萧北辰便笑,“那是因为我讲理。”


林杭景又被他给噎住, 竟找不到话来回他, 只说,“你这样说, 倒好像我是个不讲理的, 我到你这里无理取闹了。”


萧北辰笑一笑,道: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林杭景知道自己被他捉弄了, 抬起头来便看他的眼睛里全都是促狭的笑意, 点点滴滴星 辰般闪耀, 他凝注着她澄澈的目光, 心中情动, 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将她的手握在 自己的手心里, 低声说道:“杭景, 这一个月, 我简直高兴得就要疯了, 我终于又找回了你, 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找回了你。”


他的手心滚烫滚烫的,那样的暖热,林杭景却默默地定了定心神,才对他道:“我看你 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我已经买了车票,明日……我就回北新去了。”


萧北辰一怔, 看看她安静的样子, 她从他的手里抽出手去, 静静地低下头去,柔软的唇 角无声地抿着, 那微抿起来的线条透出一点点倔强,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 顿了片刻, 才道:“那我陪你回去。”


林杭景忙道:“你这伤口才刚愈合, 还是再歇歇, 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萧北辰淡淡一笑, 把头转向了一旁的木格子窗户,静静道:“那也好,既是你自己决定的,我也不拦你,你路 上小心。”


他这样的态度, 让她有些吃惊, 却也终于放下心来, 她总是无法在这样的情境下面对他, 心中万般滋味纠结在一起, 那些曾经伤痕还留在她的心上, 又怎是轻易抹得去的, 她更害怕 重新入了他的牢笼中,他总是有办法掌控连她自己都无法确知的一切。


她站起身来,也不敢去看他的侧脸,道:“那我去收拾收拾,你快吃早点,一会儿好吃 药的。”她不等他回答,转身便往外走, 他知道她紧张的是什么,只看着那窗外的风景,缓 声道: “来新平岛救沈晏清的时候,你答应我的那些话儿,可还记得?”


她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


萧北辰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默默地看着在窗外摇曳的金菊,道: “我知道你心里始 终别扭着, 我也明白若是强求你留在我身边一辈子, 也得不到你的心, 总是枉然, 所以那些 条件你都忘了吧。”


他静静道:“只是我的心从未变过,但去留,还是由你自己决定。”


他口中那淡淡的去留二字, 却是含义深厚, 她慢慢地绞紧手指, 把眼眸垂下, 那长长的 眼睫毛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终于还是说道:“我明儿一早就走了,你好好 保重。”


他便轻笑道:“好。”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她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 周围都是寂静的, 耳旁只有她离开的脚 步声, 慢慢地……听不见了……他胸口结了冰般沉重凝滞, 这样失去的痛苦他决不要再承受 第二次,决不! 他只那样静静地坐着, 伸出手去,按动了一侧桌旁的金铃。


金铃响了没几声, 就听的一声门响, 郭绍伦已经走了进来。


林杭景买的是早晨回北新的火车票, 她来新平岛的时候并没有带什么东西, 走的时候也 不用收拾什么,李妈带着几个下人来送她,才走出厅堂,就见萧北辰站在庭院前的石桌前, 即便是受着伤,那笔挺的身姿依然是玉树临风般。


他回过头来,看到林杭景,便笑道:“我来送送你, 这么远的路……”


林杭景道: “也没多远,下午就到了北新了。”萧北辰却是微微一笑, “那是我糊涂了, 都说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事不长久,你总是要走。” 他慢慢地说着,唇际有着淡淡苦涩 的笑意,风一般的一瞬即逝,“你看,如今我也是真糊涂了,杭景, 我怎么就是留不住你, 你到底想要什么, 哪怕你要这天下,我也能去给你打……”


她抬起眼眸,那眼瞳里有着极安静的光, 声音透着稍嫌冷清的柔韧,“我只要三餐一宿, 平平凡凡过一辈子, 名满天下的萧总司令,你给不了我这个。”


他英挺的面庞上出现了一片清晰的落寞,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微微地笑了一笑,“你怎 么这么冷, 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 你想要的我就是能给你, 你也不要, 你对我的怨, 竟是这 样深。”


他字字说得明白,字字仿佛是失了力般的痛, 她默默地垂下眼眸, 却只轻轻地说了一 句,“我先走了。”再也不敢朝他看一眼, 就朝那院门走去, 他笔直地站立着, 只是唇角依旧 是那微微的笑容,她还没走出几步,忽听得一声门响,就听得一个声音传进来。


“老三到底伤成什么样子? 动了筋骨没? 你们这些个没用的, 这么久了才知道告诉我, 回头我非得……”


林杭景心底一惊, 一抬头就看到院门被推开, 披着件宝蓝色锦缎斗篷的七姨被郭绍伦等 侍卫簇拥着走进来, 满脸的焦虑之色, 才一看院子, 就看到了站在院中的林杭景, 她也同样 惊住,失声喊道: “杭景,杭景……”


林杭景的身体一震, 鼻子发酸, 身体里陡然升起一种预知的恐惧, 竟是退后了几步, 七 姨已经快步走上来,抓住杭景的手不肯松,眼泪便流出来,道:“好孩子,好孩子,可是让 我看见你了,我还以为我和你再没了缘分, 这回可千万别走了……”


林杭景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发涨,忍着不流泪,只挣了七姨的手,低声道:“七姨, 我这 就要走了。”


七姨一怔, 看着林杭景往那门走, 回头再一看萧北辰的眉眼, 心中已是明了, 上前一步 拉住了林杭景, 那开口的一声,竟是含泪的质问的,“杭景,我问你,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 的? 怎么就这样冷! 都到了这一步了, 你还要走,你要走到哪里去?!”


杭景眼眶一红, 道:“七姨……”


七姨也不多说, 只把林杭景拉到萧北辰的面前, 另一只手将萧北辰的右手抓过来, 翻过 手背给林杭景看那上面的斑斑伤痕,心痛地道: “你看看他这手,这是你走的时候他自己往 那玻璃上撞得, 你看看他这人, 这也是为了你大老远跑到新平岛来挨枪子, 你走的这两年多, 他自己不说, 可我们都知道, 他是日日夜夜, 抓心挠肝地想着你, 就连做着梦喊的都是你的 名字。”


林杭景的眼里一下子就噙满了泪, 不敢多看萧北辰一眼, 用力地咬着嘴唇, 心中的委屈 海一般泛滥, 只想挣开七姨的手, 七姨一叠声的话步步紧逼地压过来, 她只当作听不见, 七 姨只把她扯住, 道: “就算他以前混账, 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生生地磨了他两年多,这也 该到头了, 你不跟着他你还要跟着谁去, 你这个孩子怎么气性就这么大, 我就问你一句, 我 们老三对你这片心, 日月可鉴, 你就是个铁石心肠的, 也该被我们家老三这一片心给暖热了 吧。”


她那一句让林杭景内心绞痛, 惶然间抬起头来, 那饱含着眼泪的双眸便正对上萧北辰深 情无限的黑眸, 她心头猛震, 在内心铸就的所有铜墙铁壁几乎在刹那间坍塌殆尽, 七姨声声 入耳, 她一阵心乱如麻, 自救般挣脱了七姨的手, 忍着满眼的泪水便往那院门走, 七姨心急 如焚, 才追了几步, 竟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去, 萧北辰叫了声,“七姨。”忙伸手去扶, 七姨看 了萧北辰一眼, 也不起来, 只伸着手叫杭景道:“孩子, 我怎么也算是你半个娘啊。”那一句 话让杭景含着泪回过头来,看着七姨倒在地上, 再也走不出去, 不得已回转身来扶住七姨, 哑着声音道:“七姨, 你就让我走吧。”


七姨攥紧了她的手, 往萧北辰的手里一塞,将他们两个人的手团在一起, 看着林杭景, 只轻声说了一句,“孩子, 你还能往哪去! 这就是你的命。”


林杭景心中一恸, 心中万般感情纠缠错节, 直揪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嘴唇无声地动 了动, 刹那间泪如雨下。


秋末萧瑟, 比往年冷了许多, 这还没入冬, 北新城内就下了雪, 只是那雪下到了地上就 化成了水, 多了几分阴冷之气, 萧北辰被扶桑国的公使连烦了数日,好容易等到他们就要回 国,才暗自松了口气。


这一日晚上, 萧北辰便在“明玉玥”为这位佐藤公使和扶桑总领事吉田设宴送行, 许子 俊和莫伟毅作陪, 酒过三巡, 正是酒酣耳热之际, 那扶桑公使佐藤先生便端出了个小锦盒来, 双手端到了萧北辰的面前, 郑重道:“这是我们扶桑国主授予萧总司令的勋章, 萧总司令年 少有为,人中之龙, 正是该得此勋章。”


萧北辰笑一笑, 打开那锦盒, 果然看到一个金黄色的勋章摆在里面, 他也不说什么, 只 把那锦盒往旁边一按, 笑道:“这等夸赞, 实在是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一旁的总领事吉田


见萧北辰态度依旧是十分的敷衍模糊, 心想这次总也不能再无功而返了, 便用扶桑语说了一 串话, 一旁的翻译官立刻翻译道:“总领事说, 久闻萧总司令国学通达, 今日很想见识一番, 可否请萧总司令赐一墨宝,让总领事带回扶桑。”


萧北辰喝着酒, 淡淡一笑道:“国学通达这句真是谬赞了,我这个人提笔忘词, 往年念 的几句诗词都还给了教书先生, 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总领事就别难为我了。”


那吉田总领事看萧北辰又玩太极似的推了回去, 只在那里跟着许子俊几个划拳喝酒, 便 对一旁的佐藤公使悄然用扶桑语说道:“让他留下点什么,我们登在报上,就说是他对扶桑 国主赐予荣誉勋章的谢礼,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多了。”


佐藤公使这会儿明白了吉田的算计,知道这是坐实颖军与扶桑合作之名的最好机会, 给 萧北辰硬扣上一顶背叛国人的帽子, 便对一旁的扶桑卫兵说了一句, 不一会儿, 就见那个卫 兵端了笔墨纸砚回来, 放在包厢一旁的桌子上, 佐藤公使精通汉语, 也不用翻译官,只转过 头来对萧北辰笑道:“总司令今天就赐我们几个字, 也算是我们不虚此行了。”


他这句话说完, 一旁的莫伟毅和许子俊都变了脸色, 这简直就是步步紧逼, 绝对不可能 推过去了,非写不可, 但无论写什么都要被扶桑人抓了由头去, 许子俊当即道:“三哥,我 来写!”他这一句就是要为萧北辰背了这个骂名,但扶桑人又怎会要他的字, 萧北辰淡淡地 看了看微笑的佐藤, 佐藤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萧北辰便站起来挽起袖子笑道:“好, 那我 就献丑了, 若是提笔忘字, 公使就多担待了。”


那扶桑公使微微一笑, 就见萧北辰走到桌前拿起毛笔, 转瞬便写出一句来, 正是——云 翻一天黑,浪蹴半空花。落款就是萧北辰三字,写完便将那毛笔一扔, 淡然笑道:“就是这 两句,论气势, 送给你们两位再恰当不过了。”


那吉田忙接过这一张字, 心想有你萧北辰这一手亲笔字迹登在报上, 就别再想跟我们扶 桑撇清关系了, 就要将那张字收起来, 谁知一旁的佐藤公使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一把扯住了 吉田, 他在国内多年, 本是个极其精通汉文化的扶桑人, 再看看萧北辰写下的那一句, 半晌 微微一笑道:“总司令倒是一手好字。”


萧北辰笑道:“佐藤先生见笑了。”


公使佐藤也不说什么,便从桌前站了起来,对萧北辰道:“叨扰了总司令多日,今日就 喝到这里吧,我们这就走了。”萧北辰便带着许子俊和莫伟毅起身送客,眼看着佐藤公使带 着吉田总领事走了出去,包厢外面的扶桑兵也跟着撤了。


这佐藤公使一路下楼, 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转头就看吉田还捧着那张字不放, 上前来一 步便扯烂了那一张纸,吉田一怔,就要阻止,佐藤怒道:“你还想算计别人, 别人已经把你 算计了, 你若是把这张字登到报上去, 就是自己打自己嘴巴, 扶桑国主的脸都被我们丢尽了。”


那吉田还不解, 佐藤道:“这是宋朝陆游的诗, 第一句本是云翻一天墨,萧北辰这混账 小子偏就给写成了云翻一天黑, 这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人家一寸土都不给你, 真是长了 他家威风, 灭了你的气势, 你还在这乐, 难道忘了那位大元帅手黑的故事!”


吉田立时就明白了,当下就要破口大骂,佐藤便冷笑道:“我们也不用跟这个混小子的 浪费时间, 谁不知道这小的只听老的, 倒不如直接去找萧大帅, 想来萧大帅必定比萧北辰这 个混小子识时务多了。”


吉田道:“如果萧大帅不同意我们的条件,我们怎么办?”


佐藤便轻松地笑道:“那就是萧大帅不识时务了, 就算是将来老帅不听摆布, 在我看来, 虎父犬子, 这位花花少帅也不过会耍点小聪明, 倒是好控制得很!”


这一天晚上七姨早就派了人通知萧北辰晚上务必要回大帅府, 萧北辰也不敢怠慢, 却也 因为要给给扶桑公使设宴送行耽误了很多时间, 回来的略有些晚,大帅官邸里是一片温暖如 春, 繁花锦饰, 水仙花温温润润地养在水晶盆子里, 黄色的花心, 白色的花瓣, 恰恰是元宝


的模样。


萧北辰才一进大厅, 就见大厅里的灯开得雪亮, 萧书仪和林杭景都在, 七姨看着萧北辰 走进来,便笑道: “咱们家的大人物可是回来了,我看外面下了半日的雪珠了, 快把你那军 氅脱下来让人去掸掸,别回头化了水, 潮乎乎的冻着你。”


一旁的萧安便走上来接了萧北辰的军氅去掸弄, 萧北辰看着林杭景坐在七姨的身旁剥一 个桔子, 走过去便从她的手里把剥好的桔子接过来, 林杭景先是吃了一惊, 抬起头来看是他, 只是把眼眸一垂, 道:“这是给七姨剥得。”萧北辰吃着桔子,笑道:“七姨要吃桔子,让四 妹剥去。”


萧书仪抱着还不到一岁的柯思行,笑道:“三哥这也太不成样了,敢情我们都是不能使 唤林妹妹的, 亏七姨今天特意把林妹妹从学校里接来, 七姨, 快打发人送林妹妹回去吧, 反 正咱们也是白费心。”


七姨半靠在那软榻上, 微微笑道:“那可不行, 今儿要是杭景不成全我个事儿, 我还真 不能送杭景回去。”


萧书仪早就心知肚明,这会儿却和七姨一唱一和道:“什么事儿?”


七姨便拿出一个漂亮的筒状锦盒, 放在如意纹小茶几上, 也不说什么, 只对萧书仪飞了 个眼色,道:“四姑娘,这事儿还得让你三哥自己说,咱们是插不上话,我们只去后面看看 那昙花开了没。”


萧书仪便笑眯眯地抱了柯思行起来, 与七姨一起去了侧厅, 萧北辰拿起那筒状锦盒, 那 里面装的便是一纸婚书, 他与她的婚书, 早就两年前就已经拟好, 却到今日才放在两人的面 前。


林杭景却不往那锦盒上看一眼,只是略低着头看着手里金黄的桔子, 默默地说道:“这 天也晚了, 我该回去了,你替我跟七姨说一声。”


萧北辰便缓缓放下那锦盒。


林杭景已经站起来, 萧北辰也跟着她站了起来, 微微一笑道:“外面还下着雪呢, 我开 车送你回去。”


他言语间很是轻松惬意, 林杭景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也抬眸看着她, 磊落分明的面孔上 分明是一片微微的笑意, 再正常不过了。


过了一会, 萧书仪才和七姨从侧厅里走出来, 看着大厅里已经没了人, 萧书仪看着那锦 盒还纹丝未动地摆在小茶几上,立时急了,“七姨你快看,咱们真是白费心了, 他们连拆都 还没拆呢, 这怎么是好?”


七姨坐回到软榻上,拈起一瓣刚剥好的桔子放在嘴里,笑道:“你胡乱急个什么, 所谓 欲速则不达,杭景是个什么性情的, 你三哥可比你明白多了。”


天是很晚了, 汽车飞驰而过, 车灯将那一片街道照得雪亮, 车窗外的雪花下的扑扑簌簌, 萧北辰开着车,忽然笑道: “今儿七姨带着你们做什么了?”


林杭景道:“也没什么,就是跟七姨看了两出戏。”


萧北辰笑道:“看的什么戏? ”


林杭景道:“《麒麟锁》和《紫箫记》。”她顿了顿, 忽然想起了什么般, 不知不觉间莞尔 一笑,“本来七姨看得正开心,可惜才看了半出, 小思行就哭闹不休, 书仪也哄不住, 生生 搅了七姨的戏局子, 把七姨闹得呀, 戏也看不成了……”她想起那小孩子憨态可掬的样子就 忍不住笑, 萧北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眼里含着笑, 道:“你倒挺喜欢小孩子。”


林杭景脸上的笑容微凝,末了, 只应了一声,“嗯。”


萧北辰听她的声音有些闷, 微微一笑道: “我记得你初到大帅府那一晚, 也是下了大雪, 比这雪可大得多了。”


林杭景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的大雪,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 这么大的雪。”


萧北辰静静道:“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从此以后就再也忘不了。”


林杭景略低了头, 只看着那窗外的雪花,抿着唇不说话,萧北辰轻笑道:“就连去俄国 那四年多, 时时刻刻想的也是你, 七姨给我寄了你的照片, 说是你参加圣颐女中合唱团时候 的,我便好好的收藏着,只等着见到你, 只等着……”


林杭景已是心慌意乱,把眼眸一垂,低声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那车身忽然一动, 是他把车停在了路边, 她心中一紧, 车窗外的大雪簌簌地落下, 天地 间都是这样的声音, 唯有他们这小小的车厢内, 却是静寂的, 他只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看着 窗外的雪, 那样的沉默让她更加紧张起来, 便要下车,他却陡然伸过手来一把扯住她的手, 只是拉住,再无其它的动作,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杭景,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 我也知道你 还怨着我, 可是……你那样伤我, 你说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就是爱你, 简直就是走火入魔 了。”


林杭景眼眶立时泛红,把头别到一侧, 半晌方含泪道:“我没法子原谅你。”


萧北辰的目光停留在她那半边侧脸上, 看着她眼眸里的泪光点点, 他静默了半晌, 唇角 泛起一抹淡淡的苦笑,道: “你看, 这大雪都有化的时候, 我却始终暖不了你的心,你连一 个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她的眼睫毛轻轻地一颤, 那眼泪便从眼眸里满溢出来, 顺着那莹白的面颊缓缓地滚落下 来,他的目光隐隐发颤,声音一阵阵发紧, “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怕, 就怕你掉眼泪,如果能 让你不流泪,我情愿死了。”


她的眼泪是禁不住地, 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落, 却听得他那一句, 嘴唇微动, 半晌才哽 咽着说出一句,“你还要领兵打仗的,别说这样的话。”


萧北辰却是一笑,“若是能让你这么挂记着,就是一天让我死十遭我也愿意。”


他这样的调侃让人听也不是, 不听也不是, 林杭景转过头来, 才开口说了一个字, “你……”便恰恰有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萧北辰便道:“你看你这眼泪多的, 若是我死一遭你哭一回,林妹妹的眼泪淹了北新城, 那可真真是美人倾城,祸国殃民了!”


她被他三言两语间说的哭笑不得,只把头垂下,默默地擦了眼泪, 道:“你快开车吧, 我不哭就是了。”


萧北辰看着她擦干了眼泪, 才发动了车子, 不多会就到了地方,那小庭院的黑色院门双 扉紧闭, 门前积着一层雪花, 林杭景看到了地方, 也不多说什么, 便下车来, 就听的身后车 门一声响, 萧北辰也走下了车。


她心中略微一紧,才要加快步子,就听得他在她身后轻声道: “杭景, 你也不用去听七 姨念叨, 那婚书的事儿, 你若不喜欢, 我决不难为你。”


她的脚步只无声地一顿, 却还是迈出去, 径直走到那院门前, 推开门去, 回过头来关门 的瞬间,却看到他还是笔直如剑般地站在雪中, 那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上有着静静的表情, 只等待着她转过头来。


他看着她转过头来, 便是微微的一笑, 她扶着门扉, 微垂下眼眸, 关了那两扇门, 将他 的身影隔在了院门的外面, 才刚刚转过身, 却一眼看到守门的老爷爷从一旁的小屋子里走出 来,拿着封信对着她招招手, 道:“林小姐,你的信,泰瑞莎姆姆从美国来的。”


她只是一怔,便知道是泰瑞莎姆姆特意来信告知她孩子南归的近况, 心头突突的一阵跳, 生怕有半点不好的消息, 站在雪地里就把那信打开, 双手忍不住地发颤, 才看到了半页, 眼 泪便已经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有刘嬷嬷悉心照顾, 南归身体康健, 已与同龄婴孩无异, 更是聪明伶俐, 如今蹒 跚学步,咿呀学语, 爸爸,妈妈……皆可开口念之……”


她心中便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喜悦, 眼泪却是控制不住, 只是一行行地落, 手还是不停地 抖着, 这近半年多的担心与恐惧终于烟消云散, 她的南归没事了, 这样的快乐, 宛如重生一 般, 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 转过身去便打开那扇黑色的院门, 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飞 雪中的萧北辰。


她一眼看到他, 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开这扇门, 竟 是为了见他, 竟是为了将那一瞬间的快乐告诉给他, 因为他是……, 那样的想法让她的心中 只是一惊, 下意识地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信纸,惶然间只问了一句,“你还在这?”


萧北辰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 黑色的军氅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乌黑的眼瞳一片 脉脉, 他望着她, 微微一笑, 说,“我总觉得, 你好像还会回头看我一眼。”他停了一停, 轻 声道:“你看,我这不是等到了,等到你回头。”


那一片大雪纷飞, 他的眼神, 情深如海, 直叫人不能逼视, 她仿佛被他的目光纠缠得窒 了息, 全无底气, 紧张地转过头去, 眼里一片失措, 他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低柔的, 却 是深情无限,“杭景, 给我一次机会, 我欠你的,我总会补偿给你。”


她垂下眼眸, 眼前慢慢地拂上一层雾气, 那泪水仿佛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 她紧握在手 里的信纸, 眼前全是那孩子的形景, 纸页上的几行字清清楚楚地透进她的眼眸里,“……咿 呀学语, 爸爸, 妈妈……皆可开口念之……”他在她的身后叫着她的名字, 只静静地叫了一 声,“杭景……”她心中飞快地掠过一阵刺痛, 刹那间在坚固的内心也是兵败如山倒, 最倔 强的坚持也还是逃不过这一种认命的妥协。


那一刻, 什么都是虚幻的, 什么都是不重要的, 只有那个病弱的孩子是最真实的, 她最 在乎的, 这世上种种,本就逃不过宿命二字!


院子里的电灯照亮了浓重的夜色, 也照亮了这一片雪地, 簌簌而下的雪花在灯光的映照 形成了一道道若有若无的朦胧细线,林杭景缓缓地转过头来, 嘴唇微微地动了动, 那喉间仿 佛是鲠了样东西,声音更是低不可闻的,“那婚书……我签。”


他却听得清楚。


胸口便是一阵激荡成狂, 他只拼命地按捺着, 那样的快乐让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幽黑 的眼瞳里映出灼亮的光芒来, 他等了这样久的时间,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就在这样的雪夜, 她终于答应了他。


林杭景看着萧北辰走到自己面前来, 望着他的眼睛, 她的心不由得一慌, 才想要退步却 已经来不及,就听得他低低地说,“杭景,我高兴得要发疯了。”


他话才说完, 杭景只觉得身体一轻, 竟是被他一把抱起, 那一瞬间天旋地转, 她吓得低 叫了一声, 他便大笑着抱着她在雪夜里一圈圈地打转, 眼前的一切都昏眩飞转起来, 有着一 种既不真切的虚幻感, 杭景心慌意乱地闭上眼睛, 那雪花似乎忽然落得急起来, 四周都是雪 声,便好像是要将这世界都变了颜色一般。


因萧北辰与林杭景的婚事在即, 远在美国的萧大帅只等着再做一次肺部检查, 确定无碍


后, 便要带着老五北望,老六北意回来,七姨是喜气洋洋,将大帅府里里外外修缮了一遍, 这一年的旧历新年便是在花汀州过的, 才下午, 书晴、书玉, 连同两位姑爷并小孩子先到了 花汀州,七姨最喜这样的热闹, 与几位萧家小姐正说着话,就见萧书仪和柯家姑爷也到了, 萧书仪穿着件大红色滚毛边大斗篷, 一进大厅来, 脱下斗篷, 就笑嘻嘻对七姨说道:“七姨, 今晚咱们可是要在花汀州守岁,好好的闹腾三哥一顿,咦,怎不见杭景? ”


七姨便笑道:“你三哥开车到德馨小学接杭景去了, 过会儿就到了。”话才这样说着,就 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 竟是萧北辰接了林杭景回来, 他们两个才进了暖洋洋的大厅, 便把众 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书晴望着林杭景,便笑道:“林妹妹还住在德馨小学?这婚书都签了, 婚戒也戴上了,


冠了咱们萧家的姓, 真真的成了咱们家的三少夫人了, 就差那么个仪式,怎么还拗着, 不肯 搬到花汀州来?”


七姨拈了个蜜饯来吃,笑说,“大姑娘你快别挤兑她了, 杭景不好意思着呢, 这过了年 开春儿就是婚期了, 老三都等得, 咱们也就不用胡乱着急, 但等仪式过后杭景你还不肯往这 搬, 我就带着咱们萧家的几位姑奶奶到德馨小学闹去, 书仪打头阵, 看咱们家的三少夫人受 不受得住!”


七姨这话说得大家都笑, 林杭景脸色微红, 也不说话, 一旁的萧北辰也不多说, 只转过 头来对她笑笑, 低声道:“你在这里陪陪七姨, 我到北面厅里看看。”北面厅里坐的便是萧家 的几位姑爷,林杭景点点头, 萧北辰笑着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朝着北面厅走去。


到了晚上, 七姨便领着大家在花汀州热热闹闹地吃了年夜饭, 萧北辰和几位姑爷喝了几 杯酒, 吃罢了年夜饭, 萧书仪说今夜定要守岁的, 就见副官郭绍伦走进来, 说是花炮焰火都 准备完毕了,萧北辰便出去看看。


这大年夜还是大雪纷飞, 远远近近就听得一阵阵炮竹之声, 萧北辰看着郭绍伦带着侍卫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叫郭绍伦打赏了红包下去,就见郭绍伦笑起来, 对他道:“总司令,三 少夫人找你呢。”


萧北辰回过头去, 看着林杭景站在那抄手游廊里, 见他回过头来, 脸上倒有着为难的样 子, 郭绍伦领着侍卫悄悄地退了下去, 萧北辰含笑看着她, 也不走过去, 只等她开口叫, 林 杭景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喂,你……过来一下。”


萧北辰忍着笑, 才走过去, 林杭景道:“七姨让我来跟你说,让你安排了车,等看完烟


火, 她们还是要回大帅府,我也要回德馨小学的。”


萧北辰应了一声, 看她一眼, 轻声笑道:“‘喂’是谁啊?”


林杭景的脸立时就红了, 萧北辰继续笑道:“你是打算一辈子叫我‘喂’? 这婚书都签


了, 三少夫人,你好歹给我换个称呼吧。”


林杭景被他几句话间打趣得微微一窘, 便是面红耳赤, 看着他含笑的模样, 半晌, 方才 低低地叫了一声,“三哥。”


“三哥?”萧北辰倒打了个愣神,一眼瞧见她脸上都是红晕,不由地大笑道: “三哥就 三哥吧,你怎么顺口怎么叫, 反正都一样。”


她被他笑的心慌意乱, 转身便要走, 他却拉住了她的手, 也不说话, 只是紧握着, 她回 过头来, 就见到他眼底里一片脉脉的笑意, 她心中刹那一动, 只缓缓地垂下头去, 眉眼间一 片柔和。


走廊上悬挂着一整排的宫灯, 宫灯里亮的却不是蜡烛,而是电灯,照得这一片雪亮的, 那宫灯角上有红色的穗子垂下来, 随着风雪轻摇, 萧北辰见她穿着一件淡霞粉色绣梅花连帽 斗篷, 很是精致, 鹅黄镶边, 四合如意盖肩上点缀着粒粒圆润皎洁东珠,雪帽里子是白色的 天鹅绒, 更衬着她面容洁白如雪, 身姿袅袅婷婷犹如临春初绽的香梅, 他便笑道:“哪里来 这么一件漂亮的斗篷?”


林杭景道: “七姨刚让我穿上的。”


萧北辰笑道: “七姨果然还是最疼你,这样一件斗篷连书仪都捞不着, 就给你穿上了。” 他顿了顿, 再看看她垂首微笑的眉眼, 只觉得心中畅快至极, 又笑起来, 便低头凑到她耳边 悄悄地道: “七姨那好东西多着呢,回头咱们一块要去。”


林杭景听闻他的话,唇角微扬,忍不住就是柔柔一笑,“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跟你做 那强盗。”


雪渐渐得停了, 这大年夜远远近近都是炮竹喧闹之声, 到了夜半时分, 正是大年初一的


头一刻, 萧家人按照辈分拜过新年后, 郭绍伦便带着卫戍将焰火花炮安置在庭院里, 七姨便 领着人出来观看, 热热闹闹地站在廊下, 看着那焰火冲天而起, 瞬间照亮了整个花汀州, 许 多的钻天猴、青龙入云、合家欢……五彩缤纷地绽放了整个天际, 那炮竹声极大, 林杭景只 觉得心都被它震的一颤一颤的, 一面抬头看着, 一面从斗篷里伸出手来捂住耳朵, 才见那一 天空的火树银花, 就觉得捂住耳朵的双手微微一暖, 她转过头来, 萧北辰站在她的身后, 伸 出两手扣在了她的手上,帮着她捂着耳朵,他的手包容着她微凉的手指, 带来一阵阵暖意。


林杭景也没有说什么, 重新转回头来, 背对着他, 萧北辰微微一笑, 伸出一只手来将林 杭景拥到自己的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耳朵, 在那样的喧哗中, 她却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声,清晰的,一下快似一下的心跳声……


眼看着那些焰火放了又放, 一片热闹繁华, 萧北辰便略低了头看到了林杭景戴在手指上 的婚戒, 便是微微一笑, 道:“这婚戒戴在你手上, 好看极了。”林杭景便不作声, 萧北辰知 道她是不好意思,笑一笑, 又对林杭景说道:“忘了说了, 沈大哥从美国给咱们寄了新年礼 物来,还有沈大哥的儿子沈恪, 据说亲手给你做了一份礼物。”


林杭景一闻得沈恪这个名字, 想起那个聪明乖巧的孩子, 心中便是一软, 眉眼间都是温 暖的笑意, 道: “什么礼物?”


萧北辰笑道:“白天收到的,我也没拆开,顺手放在楼上了,你自己看去。”他招招手, 引来一旁的丫头云艺,道:“带三少夫人去看看我白天收到的东西。”


林杭景看看一旁的七姨等人还在热闹地说着些什么, 便小声地说道:“那我去看看,一 会儿就回来。”


萧北辰点点头,唇角一片淡淡的笑意。


林杭景便跟着云艺一路上了楼, 到了主卧室前, 云艺打开门, 雪亮的灯光照下来, 林杭 景踩上柔软的地毯, 看到那书格子下面的桌面上摆放着一个洁白的大信封,看上去很是厚实, 云艺便笑道:“那就是恪少爷的礼物,还特特地在信封上写着只有三少夫人你才能拆呢。”


林杭景心里便是一阵欢悦, 走上前去, 云艺悄悄地退了下去, 林杭景打开那封信, 拆开 来是一张颇有韵味的水墨画, 画着几只蝌蚪与摇曳的水草, 画纸的一旁便是沈恪的笔迹, 工 工整整地写着——“给杭景妈妈”,林杭景便是抿唇一笑,才刚想把画收起来, 就听到身后 一阵门响。


她转过头去,看到走进来的是萧北辰, 便笑道:“原来是一副水墨画,这还是我从前教 小恪画的。”


萧北辰点点头,“嗯。”


林杭景心中很是喜悦,又笑道:“才教他画的时候他只是满口叫苦, 何曾想现在竟是画 得这样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萧北辰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莞尔的唇角,微笑道:“我明天再看。”


林杭景便转过身去将那封信收起来, 才刚将画纸放到信封里, 封上信封, 忽觉得周围很 静很静, 他就站在她身后, 那一种无形的压力早已经悄无声息地将她笼罩住, 待到她察觉的 时候, 刹那间心慌意乱,惶然地转过头来。


萧北辰无声地看着她, 那目光里仿佛是慢慢燃起的两簇火焰, 她的手指一阵阵发紧, 便 要后退, 但那身后便是桌子,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紧张地转过头去, 也不知道自己是要看些 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跳得极快, 怕极了,下意识间说出的声音也是飘忽的,“我…… 我要跟七姨回去了。”


萧北辰微微笑道: “七姨刚带着书仪他们走了。”


林杭景心下更加慌乱, 只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目光静静地凝在她的身上, 看她还穿着 那件淡霞粉色的斗篷,在雪帽里的白色天鹅绒映衬下,那张轻灵秀美的面孔浮上了一层红晕,


长长的眼睫毛无声地抖着, 她一阵耳热心跳,被他的目光看的无所适从, 慌乱道:“那我也 要回去了。”她才要走,萧北辰已经扯住了她的手, 轻轻地念了一声,“杭景……”


她的心便是一颤, 他已经伸手过来揭她的雪帽, 她的手心里攥的全是细汗, 仓促间想起 的竟是那个孩子南归, 本想等到萧伯伯回来再说的, 此刻便去挡他的手,道:“我有件重要 的事儿要告诉你。”


他只当是她的“缓兵之计”,轻笑道:“明天再告诉我。”


她微微一怔, 在一个抬头间, 雪帽已经从头上落下, 垂在了斗篷后面, 他的吻早已经迫 不及待地压下来, 直接压在她的嘴唇上, 好似久旱逢甘霖般, 渴极了, 辗转反侧, 滚烫浓烈, 只管不顾一切地攫取,她被他箍得紧紧的,只是呼吸不得,手腕亦仿佛被他捏的碎了一般, 忍不住“哎呦”一声,他乘机长驱直入,尽情汲取她唇齿间的芬芳……


林杭景只觉得头晕目眩, 恐慌地伸手去推拒, 但就仿佛是一场宿命, 这样久的逃离, 到 头来她还是他的,她的身体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那件淡霞粉色的斗篷扣子已经被他解开, 他的手指碰触到她脖颈间的雪白肌肤……她的喉咙忽然一阵发紧, 那一场深埋于心底的惊惧 噩梦, 如被凌迟一般的绝望疼痛, 瞬间便猛跳于她的脑海里!


她几乎是拚尽最后的力气去推萧北辰, 却没有将他推开, 反被他压到沙发上去, 四周都 是他的气息, 他的掠夺, 那种噩梦般的恐惧却越来越浓重, 她觉得空气都仿佛是被冻结了一 般, 呼吸变成了极其困难的事情, 惊惧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哽咽着道:“不行……不行……” 萧北辰的眼瞳黑得仿佛是滚烫的,喘息渐渐地沉重起来:“杭景, 我保证这一次不一样…… 我保证……”他低下头去吻她的颈项, 她拼命地抵住他的胸口, 脑海里全都是那些曾经的噩 梦, 除了颤栗还是颤栗, 惊恐的声音便如破碎了一般令人心痛,“三哥……”


那一声低泣传来, 终于止住了他的动作, 她忍不住簌簌发抖, 眼泪一颗颗地落下来, 面 孔是失魂落魄的雪白, 萧北辰呼吸急促不稳,凝视了她片刻, 深邃浓烈的目光渐渐地化为一 片温柔的怜惜与无奈,再也不做什么, 只默默地拥紧了她,低声说道: “你不要害怕,我不 难为你就是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 远远近近都是炮竹之声, 纷纷扬扬的大雪倒是停了, 天刚蒙蒙亮, 花 汀州的大丫头云艺正带着一群下人里里外外的忙碌着, 才一抬头就看到萧北辰下楼来, 云艺 便领着几个下人上来鞠了躬,笑道:“今儿大年初一,咱们先给三少爷拜个新年, 三少爷赏 个红包吧。”


萧北辰笑道:“你当我不知道, 七姨早给你们发了红包, 如今又来管我要, 这不是讨赏, 竟是讨打了。”


云艺便笑道:“三少爷不肯给, 那我们只管找三少夫人要去。”


萧北辰看云艺竟是要上楼的架势, 忙笑道:“好,让郭绍伦再给你们包一份也就是了, 你们可别去吵她。”


云艺抿唇一笑, 道:“谁都知道三少爷心疼少夫人, 我们还怎么敢喧哗。”她又说道:“莫 参谋长和许旅长才到, 正在会客厅等着三少爷呢。”萧北辰道:“这是约好了要一起去余老先 生家拜年, 我这就出去,你把早点随时热着, 等会便给杭景端上去。”


云艺便笑道:“我们都晓得了,三少爷快去忙乎吧, 我们几个保证把三少夫人给你伺候 得好好的。”


萧北辰一笑, 转身便去了会客厅, 会齐了莫伟毅和许子俊, 去给颖军幕僚之首, 也是元 老级人物的余老先生拜年。


下午三点钟光景, 云艺走到主卧房前, 敲了门走进去, 见林杭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衣, 两个袖子挽起来, 手握着毛笔, 正站在书桌前在一张红纸上小心翼翼地写着什么, 云艺便走


过去,笑道:“三少夫人这是写什么呢? 这字真好看。”


杭景抬起头来, 莞尔笑道:“帮着德馨小学写一副对联,老师们都要写的,不然校长生 起气来可了不得。”


云艺笑道:“什么校长吃了熊心豹子胆, 您可是咱们萧家的三少奶奶,江北二十四省颖 军总司令夫人, 这身份岂是一般人可比的, 再说又何必做那老师, 每日里忙忙乱乱的, 也赚 不得几个钱。”


杭景微微一怔, 看看云艺笑吟吟的样子, 半晌, 缓缓地低下头去写那对联, 也不说什么, 云艺又道:“少夫人, 这还有你的一封信呢, 我特特地给你拿上来。”她说着, 便将一份信捧 到了林杭景的面前, 林杭景微微一笑,“怎么又是我的?”云艺道:“这是泰恒老板洪福生老 爷子派人送来的年货里面夹带的, 我一看信封上写的竟是萧少夫人收, 就忙忙的给少夫人送 上来了。”


林杭景略微惊诧, 实在想不通这泰恒老板洪福生竟会给自己一封信, 一旁的云艺笑道: “许是开了春就要为三少爷与少夫人补办婚礼了, 连洪福生老爷子特来恭祝三少夫人的, 这 样的帖子, 三少爷那边收的简直都没个数了。”林杭景应了一声, 拿过那封信, 也不拆开, 只放在书桌的一侧, 道:“那我一会看看。”


云艺便退了下去, 关上那门, 林杭景在红纸上又写了几个字, 将那副对联写好, 放在一 旁晾着, 转头见那封信还工工整整地摆在书桌上, 这才放下毛笔, 拿起那封信, 慢慢地展开 来看。


萧北辰带着莫伟毅和许子俊去给德高望重的余老先生拜年,按照往年惯例也推托不得, 便在余老先生家里吃了几杯酒,席间不免谈到当今局势,说到扶桑公使竟是追到了美国去, 要求萧大帅在他们拟定好的条款上签字, 被大帅严词拒绝, 余白叹了一声大帅太过强硬, 只 怕扶桑人不肯就此罢休,当务之急,就等萧大帅回来,再作从长计议。


这酒席间又杂着谈论局势,等到吃毕酒席, 天已是将近傍晚, 萧北辰归心似箭地赶回来, 整个花汀州都是暖洋洋的, 鲜花装饰着那一份新春的热闹, 萧北辰将军帽交给郭绍伦, 就要 上楼,转眼看郭绍伦领着一帮侍卫室的人偷着笑,他也觉得自己太急了些,回头道:“你们 再敢给我笑,我就把你们一个个派到前线打扶桑人去。”


郭绍伦接口道:“总司令,前线如今无战事,不过要是真跟扶桑人真刀明枪的干, 我还 巴不得呢!”


萧北辰淡淡一笑,“只等我父亲回来, 一声令下, 你还怕没仗打!”他也不多说, 转身上 了楼, 走到主卧室门前, 敲了敲门, 门内也没人应声, 他便去推门, 那门竟是反锁的, 萧北 辰微怔,又敲了几下,就听得一旁传来云艺的声音,“三少爷您回来了。”


萧北辰转头道:“少夫人在里面吗?这门怎么推不开?”


云艺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情,“少夫人在啊,我才送了封信进去,还见少夫人在里面写 对联。”


萧北辰目光微微一凝,“什么信?”


云艺道:“是泰恒的洪老板送来的年货里面夹带的, 一共两封, 少夫人一封,三少爷也 有一封,我放在您的书房里了。”


萧北辰的目光一下子冷起来, 雪亮如电地射过来, 将云艺吓得一下子噤了声, 他也不多 说什么, 转身便大步朝着楼下书房走去, 才推开那书房的门, 就看桌子上摆放着一封信, 他 走上去拆开信,竟是两张照片从信封里掉落出来。


两张照片落在桌面上, 萧北辰一眼扫过去, 眼眸里的光芒瞬间一顿, 透出一片噬人般的 冰冷, 那薄薄的唇角抿的如刀片一般, 他再也等不得, 径奔楼上主卧室, 主卧室的门还是反 锁的, 他怎么敲也敲不开, 叫她的名字她也是不应, 这样面对一扇门的冰冷和毫无预知的慌


乱让他的心愈加的狂躁起来, 萧北辰眉头锁的死紧, 乌黑的瞳孔缩起, 抬起腿来“嘭”的一 脚便踹开了那扇门, 硬是直闯了进去


他这样直闯进来, 就见林杭景已经从那沙发上站起来, 望着自己, 她的脸上全都是眼泪, 只叫人心里泛起一阵阵痛楚, 他急走上去便要拉她, 那一句“杭景……”还未叫出口来, 她 的身体却是朝后一退, 手中的东西便“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便是那两张照片, 落在她与他 之间。


照片上是被乱枪打死的牧子正, 身体扭曲着趴在街面上, 脑浆迸裂, 鲜血直晕染了半个 街面……


她的脸色一片雪白。


他一句话也不说从地上捡起那两张照片, 撕得粉碎, 走到通往阳台的百叶窗前, 将百叶 窗打开,将手中的碎屑扔出去,再将百叶窗关上, 面容平静地转过头来看她,道:“你收拾 收拾, 一会儿七姨要过来。”


林杭景望着萧北辰, 眼泪从她的眼睛里一行行地滚落, 只是那目光极清洌的, 定在他的 脸上,他只怕她这样的目光, 清冷的决绝, 一点点地抽空他的底气,他硬撑着自己的镇静, 回看她的目光,她双唇颤着, 问出那一句话来,“萧北辰,他就非死不可吗?”


萧北辰的声音微微僵硬,“是。”


她静静地凝望着他,那霜一般清冷的面孔上透出一抹悲戚,“你答应过我你不杀他,你 答应过我的事情,你却……”


萧北辰只怕她说出那个字来,一步踏到她的面前来, 截断她的话,冷声道:“我杀了个 流氓, 杀了个汉奸, 我哪有错?!”


他的反问带有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那目光深深地停留在她的脸上,便是如此的理直气壮, 她更是心伤,却是默默无声地盯着他, 单薄的肩头轻轻地颤着,便如风一吹就会倒下一般, 萧北辰迎着她的目光, 心想着他总可以找到转圜的余地, 她却已经决绝地转过身去, 便往那 卧室的门奔去, 他上前一步扯住她的手腕, 她回过头来, 扬手便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啪” 的一声,他只是抓着她不放,她的眼眸里没了泪, 只透着秋霜般的冷意,“萧北辰,你骗了 我! 从一开始你就骗了我!”


他最怕的就是这句!


萧北辰眼看着她目光渐渐地冷起来, 他的五脏六腑里便好似有一团火燃烧起来, 摧枯拉 朽地将他所努力维持的一切都轰然烧塌, 她的视线里有着绝望的漠然, 那张雪白面孔上的一 抹平静让他不自禁地慌张, 她一字一字地道:“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你的安排, 你说给我选 择, 可是你布了局, 你布置了所有的一切, 你让我自己往你的陷阱里跳, 你想着法子让我按 照你给的路走! 你总是要骗我, 这么多年, 你为什么总是要骗我?!”


“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心乱如麻, 这样的慌乱终究还是勾起他的怒火, 愤怒的气 焰“轰”地一下在他的身体里升腾起来,“你既与我签了婚书,又何必对他如此余情未了, 他是死是活与你有何相干!”


他把她的手臂捏的死紧, 她脸色苍白, 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支撑着自己, 目光倔强到了极 点,守住自己最后的尊严,“我们之间, 从来不是牧子正带来的问题, 而是彼此的不信任, 我们从未坦诚相待, 你只管得到你想要的, 可你管过我的意志我的想法吗? ”


萧北辰声音冷硬: “我不管谁的想法谁的意志,你说我骗你也好, 伤害你也罢, 你这辈 子已是被冠上了萧姓,三少夫人,请你自重!”


林杭景含怒:“萧北辰,我不姓萧,我姓林!”


他冷笑一声,“若不是我们萧家的权势威吓着,你父母早就死在襄京,若不是我们萧家 供养着你, 你焉能好好的活到今日?!”


那一声声逼问排山倒海而来, 他已是不管不顾, 只想打破她的那一份漠然的平静, 她那


样平静只让他害怕, 他倒情愿她对他愤怒, 对他哭闹, 却不是现在, 那宛如一切都已经陷入 不可回旋余地的漠然。


林杭景从他的手中挣出自己的手去, 抬起头来面对他的咄咄逼人, 她神色中的那一抹疏 离只让人发慌, “萧北辰,我告诉你,我们林家是因你们萧家才败落,我父亲就是为了帮助 你父亲,才被关押到今时今日,还有, 我没有你们萧家,我也照样活得下去!”她看看他, 那样不卑不亢的声音竟是从容的, “知恩图报这句话我懂,只可惜,你却不懂!”


他的太阳穴便如被针刺一般突突地跳起来,深幽的目光里透出一丝狂乱来,只道: “那 又怎样?!”


林杭景的唇角竟浮出一抹清冷苦涩的笑来, 只是胸口凝滞, 呼吸愈加困难, 但说出的每 一句话来却是一字千钧, “我从未要怎样,都是你逼的我,全都是你逼的我,我只愿从此以 后与你再无任何瓜葛,便是你萧北辰大慈大悲, 给我一条活路了。”


那几句恰恰逼得萧北辰心头怒意焚烧成狂, 那深邃的眼眸瞬间便凌厉如鹰枭, 磊落分明 的眉宇间透着丝丝的寒意, 他气极了, 倒笑起来, 那声音便是含着嘲弄的,“好一个再无任 何瓜葛, 如今你还能改变得了什么, 林杭景, 你别忘了, 三年前你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你这 一辈子都逃不过!”


那一句话便让她脸上的最后一抹血色也褪去了。


他居然还敢这样理直气壮地提三年前, 他竟是魔鬼, 如此肆无忌惮地揭她心底最沉痛的 伤疤, 最可怕的噩梦,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到头来他还要再血淋淋的把这一切都翻出来, 让她记得她所遭受的屈辱, 他是她的梦魇,这一辈子的梦魇!


她如石雕泥塑般地站在他的面前, 嘴唇轻轻地抿着, 单薄如纸的肩头无声地颤起来, 微 微散乱的鬓发吹在她的面颊旁, 更衬得面白如雪, 整个人便好似只剩下最后一缕气息, 随时 都可能逝了去,便是一场湮灭魂殇,从此两不相干。


萧北辰心头一紧, 那伤人的话才一说出口, 他就懊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眼看着林杭景 的情形,他慌地轻叫一声,“杭景……”伸手便去扶她的肩头,谁料林杭景便轻轻地朝后退 了一步, 他惊怔, 她轻烟般脆弱地站在他的面前, 脸上一片万念俱灰的苍白, 只把眼睛无声 地一闭,便有两颗晶莹的泪珠掉落下来。


萧北辰的身体在刹那间僵硬起来, 她转过身去, 奔向门外, 他听得她的脚步声, 越来越 远, 他如在梦中惊醒, 心里只被看不见的尖刺疯狂地戳刺着, 什么也顾不得地一路追了上去, 杂乱的步伐竟是一阵阵不稳。


楼下大厅里已经乱成一团, 下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七姨已经领着书仪几个到了, 看着林杭景流着泪奔下来楼来, 慌地将她拦住, 谁知林杭景一言不发地推开了她, 便往那大 门外奔, 七姨只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只听得楼上又是一阵脚步声, 萧北辰已经奔下来, 看着 林杭景跑到了大厅的门前,推开了那门,门外的冷风夹着雪花灌进来,将她的长发吹拂起 来……


萧北辰心痛如绞,却是无可挽回,几乎失却理智,绝望地喊了声,“杭景——!”


林杭景的身体忽然顿在那大门前, 她听到他的声音, 却是缓缓地转过头来, 纷乱的长发 下, 那一张苍白凄清的面孔上有着一行行细泪滚落, 她扬手便将一样东西扔了过来, 便是那 枚婚戒。


婚戒落在大厅红色的地毯上, 半点声息都没有。


她却已经决绝地奔了出去, 冷风带着雪花从虚掩的大门里刮了进来, 那雪花落在地毯上, 转瞬间,就化成了水,泪一般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