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眼睛骤然瞪大，尹陌看着沈玉岚的目光中有吃惊，还有揉碎了的心疼。
“玉岚……”握住沈玉岚的手，尹陌强劲有力的五指稍稍施加了几分力气，“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想相信你。”沈玉岚凄楚地笑了笑，旋即摇头，“可是真的没用……那是西域番波国的奇毒，从炼制出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要解毒，只能靠特定的药物来抑制，所以……我一开始就不该接受你的感情。”
“不！”尹陌突然嚷了一声，“玉岚，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不允许你这么说！”
“尹陌……”
从尹陌激动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丝受伤的表情，沈玉岚觉得自己的左胸口堵得慌。
“不管你中没中毒能不能解毒，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你别想丢下我！”
“你先听我说完。”沈玉岚朝尹陌摆了摆手。
真是很不可思议，一直以来他都惧怕对尹陌道出实情，然而一旦下定决心开口了，他的内心反而一片平静，宛若波澜不惊的湖。
做了个深呼吸，沈玉岚含情脉脉地注视尹陌。
尹陌还担心他会丢下他，等到听完他的话，搞不好就是他被尹陌丢弃了。
“尹陌，我原本是个孤儿，来历不明，从小还体弱多病，虽然靠着这张脸一直被辗转卖给很多贵族为奴为婢，但后来……我染上了瘟疫，在大雪天里，我被丢在外面，赤着脚……上半身连件衣服也没有……”
回想起自己十五岁时遇见夜鹫的那一幕，沈玉岚浑身不自觉打一寒颤。
虽然沈玉岚口气轻描淡写，但尹陌静静地听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还是少年时的沈玉岚生着重病光着身子赤着脚，孤零零地站在冰天雪地里的画面。
尹陌的心，碎了。
若是有一种力量能够帮他穿越过去，回到沈玉岚15岁的那个时候该多好。
用力抱住沈玉岚，尹陌忍不住在沈玉岚凝脂般的雪颈上啄吻了一下。
沈玉岚脸颊微微泛红。
“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死定了。”长睫毛轻垂，沈玉岚苦笑，“也不晓得这算不算是老天爷对我的恩赐，我被路过的夜鹫看到，被捡回去然后喝了药，竟然奇迹般地治好了瘟疫。”
“……”眉心微蹙，尹陌心知肚明，沈玉岚真正想告诉他的事，是从这里开始的。
“原本我还把夜鹫当成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碗治好了我瘟疫的药，其实是毒药，若是我不听话，就会痛苦地死去。”
“……”听着沈玉岚波澜不惊的话语，尹陌的心湖却是掀起惊涛骇浪。
“我怕死。”沈玉岚暗暗咬牙，两只眼睛泛起晶莹剔透的泪光，“尹陌，我真的不想死。”
“我明白。”尹陌温柔地摸了摸沈玉岚柔顺的黑发。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想死。
他也要感激那个时候沈玉岚做出的决定——活下来。
因为只有沈玉岚活了下来，他们两人才能相遇。
“起初我以为，夜鹫只是想训练一批对他死心塌地的死士……当时跟我一起接受训练的还有不少人，然而，就在开始训练的第二天，只有我，被夜鹫叫到了他的房间里……”
说到这里，沈玉岚禁不住顿了顿，用力咬住下嘴唇。
“玉岚，不要再说了。”尹陌捂住沈玉岚的嘴。
但是温暖的手却被沈玉岚轻轻拨开，沈玉岚摇头，“我没事……我想告诉你，全都告诉你，这样我才能心安。”
或许对尹陌而言，这些事他已经不想知道了。
可是沈玉岚不行。
他没办法继续担惊受怕下去。
不管结果如何，都给他个痛快吧！
“夜鹫他强占了我，然后为了让我成为他安插在南楚的眼线，还把我丢去军营……”
听到这里，尹陌两只手紧紧攥拳，手心里滴出血来。
“我白天练习暗杀行刺的技巧，晚上就在军营里，时不时地夜鹫也会来……”
脸上一点点没了血色，沈玉岚强迫自己冷静。
已经过去了。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然而，一想到自己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是被锁在军营里，沈玉岚就难过得浑身发抖。
那个时候，是他最暗无天日的一段人生。
当他的武艺终于达到基本的要求后，他本以为他可以脱离苦海，不再过生不如死的日子了。
结果听到的却是夜鹫要把他送去南楚帝都最有名的小倌馆——怡香院的消息。
“后来，我就被夜鹫送到了怡香院。”
从一个地狱，到了另一个地狱。
“经过怡香院老板的精心调教，我渐渐学会了经史子集、琴棋书画，成了怡香院的头牌。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断地给夜鹫提供情报，还靠出卖色相让南楚腐败的官员给夜鹫搭桥。”
呼吸变得急促不稳，沈玉岚说着说着，渐渐红了眼眶。
“我还……亲手杀了待我不薄的怡香院原老板……我的双手，沾满鲜血。”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十根手指，沈玉岚被泪水模糊了的黑瞳仿佛被手上的鲜血染红了。
“他临死的时候……竟然冲我笑……冲我笑……”
回想起怡香院原老板在被他杀死时的笑脸，沈玉岚胸口抽搐，心如刀割。
“他在笑，但你却哭了，对么？”
尹陌声音响起的同时，豆大的泪珠从沈玉岚的眼眶中滚落。
沈玉岚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尹陌，眼神像是在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时，沈玉岚确实哭了。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杀的竟然是他如此亲近之人。
“尹陌。”用力拍自己的胸口，沈玉岚颤抖的五根手指狠狠抓住被泪水打湿的雪白衣衫，“这就是我，一个为了自己活命……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灵魂，不惜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肮脏不堪，怯懦无能，还贪得无厌的人！”
神情愈发激动，沈玉岚的声音都变调了，“你确定你要爱这样的我吗？这样的我有资格拥有你的爱吗？！”
声嘶力竭的质问与一阵强劲的寒风一齐刮过尹陌的耳畔，尹陌沉默了。
整片梅花林都沉默了。
雪，一片一片地下。
全世界仿佛都变白了。
通红的眼眶一次次地涌上晶莹剔透的泪水，沈玉岚看着默不作声的尹陌，内心的某种期待，落空了。
他就知道他不该期待的。
结束了……
全都结束了。
南楚帝都，皇宫。
端木楠和端木璃、展天白对峙，在气势上明显输两人一截。
长长叹出一口气，端木楠用力揉了揉额角。
“朕好累啊！真的好累……”
听到端木楠不符合年龄的老成口气，端木璃微微地吃了一惊。
“皇上。”
这时，展天白开口，朝端木楠一拱手，声音淡定自若，底气十足。
“皇上大可不必担心，端木璃若想造反，不必等到今时今日。”
“大胆展天白！”端木楠忍不住一拍桌子。
然而，展天白却勾了勾唇角，染上红晕的明眸像两颗宝石般熠熠生辉，“皇上，这里没有外人，只有皇上您和您的亲皇叔，还有您未来的亲皇婶。”
带着几分戏谑的话语听愣了端木楠，端木璃也是一怔。
盯着展天白看了看，端木璃突然大笑一声。
“哈哈哈！天白说的没错，现在在这里的……只有亲人，没有外人，更没有敌人。”
铿锵有力富有磁性的男低音像鼓槌，重重地敲击在端木楠的心头，端木楠不知怎么，莫名地觉得端木璃和展天白亲切了几分。
亲皇叔……亲皇婶……
“可是，自古为夺帝位，亲父子、亲兄弟又何尝不是斗得你死我活反目成仇？”端木楠冷冷反问端木璃。
根据范宁的说法，若是将展天白留在帝都，一旦端木璃起异心，就能以展天白为人质，胁迫端木璃乖乖就范。
端木楠认可这个做法。
“皇上，臣若想反，早在先皇驾崩，皇上新登基，帝位尚不牢固的时候就该反了。”端木璃轻描淡写地开口，“但皇上继位之后，臣又做了什么呢？请皇上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被端木璃这么一问，端木楠一双大眼睛在眼眶里打了两转。
“你……”
端木楠眉心紧蹙，说不出话来了。
自他登基以来，端木璃帮他征服了心腹大患瑶国，震慑燕澜、乌罗等小国，与蠢蠢欲动的番波国几番交手，才换来了番波国短暂的臣服，还有虎视眈眈的塔尔也是因为端木璃的存在而不敢贸然进犯。
内心微微地有所触动，端木楠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想来小时候，在他还未登基成为皇帝时，有一次宫中走水，是端木璃只身一人闯进火海将他救了出来。
想着想着，端木楠鼻尖发酸，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端木璃身为他的皇叔，对他真的很好；而身为南楚的辅国大将军，端木璃也很够格，为国为民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
难不成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端木楠摇摇头。
帝位之争自古就是血流成河，白骨成山。
他不得不防。
看出端木楠内心的矛盾纠结与动摇，展天白无声叹了口气。
端木楠想要的是稳固的皇位。
而端木璃想要的只是他而已。
“皇上迟迟不肯下旨让我随军，不就是为了把我留在帝都作为牵制端木璃的筹码么。”展天白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端木楠抿了抿嘴唇，就见展天白耸耸肩。
“然而这么做没用，草民不会成为皇上您制衡端木璃的武器。”
“为什么？”端木楠压着嗓子问。
“因为有尹陌在啊！”展天白笑着回答。
“什么？”端木楠不由一惊。
“尹陌皇上您已经见过了，他是青鸾宫宫主，武功只会在端木璃之上……”
“咳咳咳！”
听到展天白这么说，端木璃忍不住握起拳头抵着上嘴唇，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展天白莞尔，“再加上尹陌他又是端木璃的师弟，到时候不管皇上把我软禁在何处，尹陌都能轻而易举地救我出来，这样一来，我这个‘软肋’是不是就起不到作用了呢？”
“这……”端木楠卡壳。
“同理，就算皇上不肯下旨，我也一样能离开王府去前线寻找端木璃。”一边说，展天白一边仔细观察端木楠的表情。
在他看来，端木楠基本上已经被他说动了。
“其实皇上自己也心知肚明……正所谓困兽犹斗铤而走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知草民说的对与不对？”
刷的一下扬起眼帘，端木楠阴沉着大半张脸，看向展天白的眼神仿佛烧起来了。
“你真是胆大包天！”
“草民不敢。”展天白在端木楠的面前跪了下来。
“皇上。”端木璃也跪下来，朝端木楠一抱拳，“臣恳请皇上成全，让臣带展天白随军。”
“你、你们……”端木楠气得嘴唇直哆嗦。
虽说端木璃和展天白是跪在他面前，可是被逼得别无选择的那个人却是他。
沉下一口气，端木楠面露疲态。
这次叫端木璃和展天白入宫，就是想刺探一下两人的虚实。
结果端木楠觉得，端木璃也好展天白也好，都不像是有心要造反的样子。
“你们两个先退下吧，容朕再好好地想一想。”
扶着额头，端木楠发出无力的声音。
“臣告退。”
“草民告退。”
端木璃和展天白站起身，稍稍迟疑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下雪了啊！”
来到外面，展天白仰起头，用自己的脸迎接晶莹剔透的雪花。
雪花落在面颊上，有着点点冰凉的触感。
“不冷么？”端木璃的大手伸过来，帮展天白温暖脸颊。
“这不是有你在嘛，冷了就用你取暖呗！”展天白故意在端木璃的手心上蹭了蹭，蹭的端木璃心里痒痒的。
他觉得展天白就像是一只小野猫，大多数时候都是心高气傲的，遥不可及，连看他一眼都是施舍，但有时候又会露出小动物惹人怜爱的一面，还伴着几分俏皮和诱惑。
“天白，我好喜欢你。”
突然听到端木璃的告白，展天白愣了一下，旋即咯咯咯地笑起来。
“怎么这么肉麻，这里可是皇宫。”
“皇宫怎么了。”端木璃扬起线条粗犷的下巴，眼神锐利、自信，“任何地方都阻止不了我对你的喜欢。”
“你今天是吃蜜了吗？嘴这么甜……”一双红瞳弯成弦月，展天白伸出手掐了掐端木璃的脸颊。
“那我嘴甜了，你是不是该给我一点奖励？”端木璃看展天白的眼神突然变得危险起来，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出不一样的热度。
“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奖励？”展天白饶有兴致地反问。
“我想要……”端木璃靠近展天白的耳畔，低声对展天白说悄悄话。
雪，簌簌飘落，落满了展天白与端木璃的肩头。
此时的梅花林里已被皑皑白雪淹没。
终于将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沈玉岚如释重负。
尹陌没回应，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轻阖眼帘，沈玉岚认为自己应该识趣一点，于是站起身。
然而就在他想要离开的瞬间，他整个人突然被尹陌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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