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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天伦

作者:土豆兔 返回目录

流马没能解释我的疑惑,只把我带到某间课室,说是与等候在那里的低年级同学做交流。


这是我第一次跟这里的孩子打交道。他们,在我那个年代,应才是小学生的年纪,眼里还有好奇的光,朝气蓬勃。因为统一养育的关系,都很相熟,养得也好,身量舒展,满脸奶光。


“要交流什么?”我心中紧张,低声问流马——阿丁事先没告诉我此节。


流马道:“他们问什么你答就行了。”


我忐忑等着,流马略略向孩子们介绍我来的年代和背景,之后便是提问。


初时他们不怎么问,只是转圈盯着我打量,像研究动物园里一只猴子。只不过更淡定,大概我并非来到他们面前的第一个“过去的人”。之后开始提问,多是我那个时代有什么,没有什么,比如:


“出门要花很长时间?”


“是。”


“没有保护界,会不会很危险?”


“不会。”


“没有机仆,什么事都要自己做?”


“是。”


“没有婴所,孩子们都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


“不是肚子,是子宫。”


“你也生过吗?”


“没有。”


“天伦之乐是什么?”


有个孩子忽然这样问,大家便一起安静下来,等我回答。“天伦之乐,”我重复一遍,解释说,“就是家庭喜乐。”


“什么是家庭?”


“父母子女,一起生活。”


“非得是父母子女吗?我们也一起生活,也喜乐,算是家庭、是天伦之乐吗?”


我摇头,“大概不是。”


“为什么不?”他们马上追问,“难道那时人人都有父母子女?”


“当然不是,像我就没有子女。”


“但你有父母?”


“嗯。”


“父母很爱你?”


我梗住,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流马在很远的地方抱臂看我——自从进到这里,哄孩子们霸占我,她便名正言顺置身事外。


顿了许久,我说:“在我的那个时代,虽然每个人都是经由父母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但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父母的爱,只有那些足够幸运的人才行。”


我这个说法很现实,对于看世界不过十来年的小孩,甚至残酷。但既然说出口,我也就没有退缩,安静看孩子们脸上的惊诧。他们之中有人做出不解的样子,高声道:“那怎么之前来的‘过去的人’,都说父母爱子女是本能?”


我平静地看着他,想起这种讨论自我那个时代便已开始。反驳这种说法的一个观点便是:父母之爱子女并非本能,相反,子女爱父母才是本能。本能在小孩子身上最多体现,成年人已包了一层油皮,鲜少放本能出来活动。而爱,无疑是这其中最深刻的本能。


于是我说:“爱和身份之间并无等号,不是拥有身份便能同时拥有爱。”


孩子们愣住,流马却遥遥地鼓起掌来。初时还有些突兀,后来孩子们也开始跟着鼓,突兀的便只有我。我自知不配这样的掌声,便尴尬着,鞠躬退出。


后来流马跟出,态度大大不同。


她说社会上对“过去的人”很欢迎,甚至喜爱,但在学校,学生们另有想法。因为近年来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无一例外地会被带到学校,与学生交流,谈过去的生活,和被唤醒后受到的冲击。


“不好吗?”我揣测着问。


流马撇嘴道:“每个到学校来的‘过去的人’都是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说这时代怎样先进,他们那时代怎样落后。只唯独到父母家庭,忽而一百八十度转弯,吹捧自己,瞧不上我们,说这样残缺、非人。每次都这样,真的讨厌。”


她毫不掩饰地说:“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有父母家庭才不残缺,以及,为什么一定要用肚子养小孩才不叫非人?”


我强调,是子宫,不是肚子。


流马不耐烦地说她知道,可毕竟是在人身体里。“以损害身体为代价来繁衍相续,既原始又野蛮,而且效率极低,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吹捧的。”


我想我同意流马的观点,但也知道:世人对生育的吹捧,或曰歌颂,正是因为这种代价。


人类来到世上,从生到死,每一个过程都血淋淋。再用歌颂包裹,也依旧是血淋淋。这一点永远无法遮掩。只是歌颂得多了,有人便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不做便不容于世。可是说到底,代价就是代价,牺牲就是牺牲,如果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未免太过卑鄙。


我终于知道,流马此前对我的不耐烦源自何处。


那不是对我,是对“过去的人”,以及他们所颂扬的生育伦理的生理排斥。她不愿意承认认识我,其实不是对我有意见,而是我“过去的人”的身份。所以在我说出对“天伦”大不敬的话之后,她便认为我与其他“过去的人”不同,于是才开始接受我,对我友好。


但我到底该怎么告诉她:本质上,我依然是“过去的人”,像今天的小小叛逆,绝不是我的意识有多先进,观点有多进步,而只是——我对自己的父母家庭并无好感。


我想对流马说:“在婴所长大,未必不如父母身边。”


这是我的真心话,但听来总像“过去的人”对现代人的讨好。所以我犹豫良久,到底没有开口。


参观结束,流马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我没再提任何有关学校的,而是问她下次御风比赛是什么时候。流马说周末。我说好,到时我会带和旨同去。


她眼睛略大,欲言又止,但终于没说话,默默把我交还给阿丁,重新变回那个安静的学生。


在校门口吹风的时候,我跟阿丁说我想走回去。


阿丁绝无可能同我走路,于是把和旨叫来,让他接我回家。和旨一来,她便催他把一条软带贴到我腕上。那东西好像一块透明塑料,但是凉软滑腻,一贴皮肤便不见。阿丁说那是机仆的令皮,有了它,不管我在哪里,都能对机仆发号施令,比如让它立即现身。


我摸着腕上已经看不见也感觉不到的令皮,向和旨道:“这算不算,你的卖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