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推门进来的时候见萧玉正坐在阳台的阳光里打电话。深褐色的藤编户外休闲玻璃台上搁着一杯咖啡，咖啡的清香在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已经闻到。满满一客厅的咖啡香味，与简约现代的家具风格很是和谐。
南北朝向的房子，时不时有轻柔的风从生活阳台穿过客厅，落在景观阳台上坐着的女人身上，拂动她随手轻束地长发，也吹响了她头顶一侧挂着的四个代表春夏秋冬的风铃。
四个风铃是由萧玉的一位艺术家朋友采用天然的竹料手工打造，外形简约雅致，蕴含着东方的神秘。春夏秋冬，每个竹管经过艺术家的精心处理，风吹过，发出的声音各不相同，代表着一年四季的颜色和心情，单独听，是一季，放在一起，就是表现一年四个季节的协奏，和谐美妙、摄人心魄。
萧玉收到风铃的时候，陈安碰巧也在这边家中。妻子兴致勃勃地选位置，搬梯子，挂风铃，侧耳聆听风的呢喃，所有的一切落在陈安的眼里，似乎都显得有些刺心。
有些事情一旦在心底留下禁忌，所有与之相关的东西都会显得多余和刺心。
风铃，风铃，一个就好，哪有一下挂四个的？土豪啊。
陈安记得自己当时说话的时候即粗鲁又烦躁。萧玉只是站在梯子上，微微一笑：“这样禅意的心境你不会懂，就像你永远不会知道交响乐里面的辉煌和悲怆一样。”
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去面对。陈安心里叹息。
风铃幽雅轻扬的旋律中是萧玉好听的温柔的说话声音，协调共振，似乎她的声音是第五只风铃。
岁月不公呢。自己的黑发早已枯焦变白，肚腩显现，不再是当年翩翩玉树书生，妻子的乌发依旧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普普通通的净白色寻常居家服套在她依旧苗条结实的身上，还是当年的不染世俗的简单纯粹的模样。
三十年的时间眨眼过去，从简单透明，到复杂看不清，再到现在的简单纯粹，弯弯绕绕，原来妻子一直没有变，变的只是自己的内心而已。
“你怎么来了？”
陈安的不请自来让萧玉意外：“谁照顾你妈？”
“担心你。前天月儿电话里还数落了我一顿。母亲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让大姐接回去了。这个时候，乡下比城里安全。”
萧玉轻轻地哦了一声，放下电话，想想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自己需要做点什么。
都市的生活，各种家政服务周到细致，一个电话或事件在手机的小程序上动动手指，就可以将想到想不到的事情全给处理完了。
萧玉这些年对家政保姆的依赖就像年轻人对快递小哥的依赖一样，哪一天，这行业要是消失了，生活顿时会出现窟窿和混乱。
服务业的角角落落随着南面城市的信息化建设奇迹般的崛起，萧玉的生活早就变得简洁利落毫无压力。
不会编程的学生是有缺陷的次品；不会用互联网服务的公民终将会被社会淘汰。这，似乎是网上某个帖子的观点。
陈安没有预通知，突然来访，萧玉倒真是一时有种手足无措手忙脚乱的感觉。
客房要重新整理，床上用品上次的家政保姆给收纳到了真空压缩袋，放在哪个角落呢？
陈安专用的餐具和杯具放在橱柜的什么地方？
他还有几套衣服在这里？
萧玉从书房里拿出IPAD，调出文件，慢慢查看。
陈安有点尴尬地坐在客厅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子的生活方式完全变成了科幻电影里的镜头。这个看似简洁利落的家里有着太多他不会操作的东西。
这个家是萧玉和陈奕辉有商有量地设计的，按两人从世界各地收集来高科技信息，配置了最为超前的科技智能产品。什么智能玻璃，智能恒温恒湿系统，智能记忆床垫，智能烹饪系统，甚至阳台的植物都装有远程遥控装置。
萧玉和孩子们欢笑着享受科技带给生活的乐趣，这让习惯了传统生活方式对软件应用反应慢半拍的陈安不安和紧张。他，似乎是被现代科技抛弃的将死的老人。这种感觉的确糟糕。
“老爸，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妈妈一起探讨问题，因为她从不放弃更新自己的人生。她的心永远保留一个吸收新鲜事物的空间，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这让她在我眼里年轻活力，没有代沟。而你却只会在自己已经固化的环境里生活，以为这就是所有人的世界。爸爸，固化的环境意味着死亡和淘汰，你该学学妈妈。你又不老，联合国的年龄界限，六十五岁以下都是中青年，难道你就准备这样等死吗？好好想想，好歹你还是名牌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呢，”
几个月前，陈奕辉离境返校，私底下找陈安，这就是那天他说的话。
陈安眼里的儿子一直是幼稚和任性的，有着当代大学生的冲动和不成熟的理想主义。万万没想到，二十二岁的儿子说起话来句句戳心，让人深思。
“叔叔，你不能老是让妈妈来将就你的生活。你不是常说，人要抬起头看高的地方，这样的人生才能更有奋斗的目标和动力。妈妈的生活过得就是比你轻松科学，你为什么不停下来好好欣赏欣赏呢？你的荣誉是整个国家机构进步带来的个人成绩，妈妈却是凭自己的智慧独立开创了一片新天地。你为什么不去她的工厂看看？看看被妈妈打理得美丽安详如天堂的地方？我不是夸张。妈妈的工厂没有国有企业的巨大体量，没有跨国企业的资金雄厚，以政府发布的企业标准，妈妈的企业连中型企业都算不上。可是，叔叔，你知道吗，生活在妈妈身边的人都认为那儿就是大家的天堂。妈妈给大家的不仅仅只是一份工作，这个，所有的老板都做得到，妈妈给大家的是一份活得美好活得体面的希望。”
一份活得美好活得体面的希望。张月的话再一次击中陈安的心。曾经，这是他对昏迷在病床上的妻子的承诺。他以为自己做到了，不成想，她根本不在意，她倔强地选择了一条没有他的梦想之路，因为，她说：“你的那个空间里的一切都让我恶心。”
今天，他来了。他要来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被妻子的世界所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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