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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阅小说 > 牧野上的一朵玫瑰 > 二

作者:夜钧寰 返回目录

和大部分的学校一样,集才初级中学的大门也开在一个小巷里,这似乎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亦或是学校不愿意把学生交上来的学费花在聘请更多的门卫上,把大门开在小巷里,安全。夜钧寰家住的离学校较近,散着步上学也不会迟到。现代的上学族上班族把粮食拿在手上边走边吃,有时候是根本来不及吃。古时候行军的路上还可以停下来生火,埋锅煮饭,这上学似乎比打仗还要紧急,。


“诶我说,你这绿豆沙里加了防腐剂。”


夜钧寰站在校门口对面发愣,差点没听见身后文具店里的老板娘说话。


“帅哥,没听见吗,我说你手里的那杯绿豆沙里面加了防腐剂。”


夜钧寰咬着嘴里含着的吸管,才反应过来老板娘说的是自己,“关你什么事”五个大字差点就要从嘴里喷出来,还好书上那些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古人及时把嘴堵上,钧寰只好重组语言,重新蹦出五个字:


“你怎么知道?”


“这么热的天,我们家里自己做绿豆沙,放在冰箱一两个晚上也会放坏,你手上那杯东西没加防腐剂是加了什么?”


夜钧寰心里对自家楼下买来的绿豆沙颇有几分好感,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在胡说八道,无非是想让自己到她店里买东西罢了。人本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不会习惯于去寻求真理,谁向他们提供良好的第一印象,他们就觉得谁是好的,谁摧毁了这个印象,他们反倒就要骂起谁来。可惜钧寰年龄尚浅,骂人的脏话不懂得几句,憋了半天也只能真的憋出个“屁”来。老板娘和店里正在数钱的老板一起笑出声,也许是第一次听见这么稚嫩的声音骂人。老板手指缝间夹着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挥舞着对钧寰说:


“他娘的,你小子要买什么就赶快买,学校打铃了都听不见。”


夜钧寰未曾想过,自己初中开学的第一课先学了一句脏话回来,还好打心底里知道这种话不能常挂嘴旁,要是哪天在家里背诵书本时,不留意把这句话重复多遍,定要挨上夜父好几个耳光——其实夜父自己本身便爱说脏话,钧寰从小耳濡目染竟没有学成,只能归咎于自己没有说脏话的天赋上。


集才中学分为初中,高中两个两个校区,两个校区连在一起,方才夜钧寰站的地方是高中部的门口。钧寰转了一圈,没找到课室在哪。又不肯张口问在路上走着的同学,一只瞎转悠的猫,硬是捡到了死耗子。穿过一道小小的铁门,就是集才中学的初中部。根据墙上贴着的路标指示来看,钧寰所在的一班居然在二楼,这一设定立刻将他开学第一天的好心情打消一半。不单只是每天上学要多爬一层楼梯的缘故,钧寰觉得把一班安排在二楼这一行为,就像把裤子当作外衣穿在身上一样愚蠢。无奈自己不是外国电影里的超人,可以把未来的课室从二楼搬到一楼。但转念一想,超人在学校里也应当属于老师管,老师最后是属于校长管,这样算下来超人即使力量再大,也和自己一样无计可施。


果不其然,刚走进一班的课室,夜钧寰的另一半好心情也被头顶的排气扇排走了。身处的整个空间安静得就如同三更睡觉,只能听见自己梦里那些人说的话。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更像是把一只鹅赶进鸭圈里面,虽说大家都只长了两只脚,但是怎么也混不习惯。由于开学第一天没有分发校服,班上的同学大多穿着自己的衣服,且多有穿小学的校服来上学的。这几个穿黑色像是轴心国,那一堆穿蓝色的姑且当作同盟国来看——钧寰对二战还有些了解,眼睛像英国的雷达扫描完一个三百六十度大圈之后,觉得自己可以和二战里的瑞士相媲美,绝对中立嘛。要是班上的学生都像钧寰这样中立,那一般老师最喜欢的安静班级就自然生成了。


“好了同学们,请大家先安静一下。往后就由我卢墨来担任大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上一届的同学都喜欢叫我卢老,当然你们还是可以叫我卢老师,直呼我的原名就最好不要了。”


卢老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个墨字写的十分飘逸,若是像古人一样,写字由上往下,同学们定会以为班主任的名字叫“卢黑土”。夜钧寰向来讨厌老师在上课以外的时间说话,认为这是在侵占大家的合法时间,而且又喜欢在最后加上“我再说两句”之类没有结果的语句,仿佛是贼把一户人家偷的干干净净,走的时候连隔壁邻居家门口挂着的两瓶牛奶也要顺手拿走。接下来即是开学常规的发新书,老师自我介绍,同学自我介绍。钧寰与纸质带字的物件分属于电磁的两极,加上“夜”字笔画较多,导致钧寰的学号较为靠后,便一头扎进眼前的黄金屋歇息去了。等轮到钧寰时,卢老特意吩咐要拿粉笔把名字写在黑板上。这个要求让钧寰犯了难,只因其从小练习张旭与怀素的书法,六七年尚未修得正果,只有半桶水。若此时要在大家面前挥毫,被人嘲笑学艺不精不说,难免留下个“伪大师”的称号。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转身题下自己的大名,随后丢下粉笔,等待来自台下五十余位批评家的批评。


“这是什么字啊,从来没见过。”


“我看他是把家字写错了。”


“这个字我之前查字典的时候看到过,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台下嘈杂的讨论声至少让夜钧寰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大家都挺赞同自己的书法,否则绝不会越过外表来评价内在,这跟评价一个人是类似的。关于钧寰名字的疑问,钧寰从小听到大,也就听怪不怪,倒不是现在社会的平均文化识字水平在降低,只不过对于社会上的大部分人,字这东西就像山上随处可见的野花,每天认着倒也还好,倘若几天不见,就会分不清哪朵是哪朵。


“这个字念huán,我们以后会学到,不过大家现在应该先把它记下来。”


卢老的这句话把夜钧寰乐坏了,继早上在学校对面小卖部上完开学第一课之后,全班同学的开学第一课竟是由自己来上,还是以自己的名字为上课的内容。尽管声音是从班主任的喉咙发出,说到底这个名字属于自己,要是邀功理当多领一份奖赏。钧寰就这样边想边笑边走回自己的座位,顺手抄起刚递到自己桌上的一本书看,一打开发现尽是男女器官身体结构部位的图片,赶忙翻到扉页,发现是“心理健康”四字作标题。钧寰书固然读得不少,可这等内容怕是比过了滤的空气还新鲜,只能一直用脑子默念“非礼勿视”,以此减轻背上的罪恶感,但看书的眼神都能马上拿来丈量身高。《水浒传》里潘金莲说武松口头不似心头,钧寰现在可谓是眼头不似心头。


“看什么那么好看?整个人定住在那里的。”


“这,没有,没有……”


“你的名字很特别嘛,一般人都不认识那个“寰”字。”


“啊?”


“我也是在电视上看到过才知道。”


“是吗……喂,你叫什么?”


同桌的男生一番发隐擿伏又好似略带夸赞的话,夜钧寰着实被吓了一跳,赶紧把书合上放进书包。转移,向来是应对窘状的最好方法,钧寰问起同桌的名字,对方把自己的名字推敲得这么透彻,自己要是叫对方作“喂”就太失败了。


“音舜音舜,到你了。”


同桌的前桌转过身,打着招呼。同桌比了个OK的手势,大跨步走上讲台。当然夜钧寰不明白,觉得走上讲台不就行了,大跨步地走还要多喘两口气。


“大家好,我叫袁音舜,喜欢打篮球,除此之外没什么其它特别的爱好,希望能和大家都交上朋友……”


同桌一番公开演讲式的表述,弄得夜钧寰兴致全无,自己和这个人估计合不太来。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同学们都愿意和同桌这种,看起来善谈的人交往。像钧寰这种,如同被淋湿的衣服,只好被晾在一边。同桌做完自我介绍,又是大跨步走下了讲台。


“诶诶,听见了吗,刚刚自我介绍完,我叫袁音舜。”


说罢,同桌提起笔,在语文书上写了一遍他的名字。


“舜吗?我知道,舜是古代的三皇五帝之一,他……”


“啊啊?我是我,三皇五帝是什么人?”


“这都不知道,就是很久之前,中国的……”


夜钧寰坐下,还是老样子,一有机会,就滔滔不绝地对人做他的讲座。这次的听众是自己在初中认识的第一个同学,钧寰不敢一次性透露太多,有所隐瞒。同桌侧着身,托着腮,眯着眼,能听钧寰超过三句的大论,称同桌是钧寰的知音也不为过。有的人追求合群,而有的人追求合身。钧寰对同桌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现在看来,眼前这人应该和自己是一类人,判断理由是:同桌会认真听自己的讲座,而且姓名和自己一样,第三个字都大有来头。人说从新同学身上可以找到老同学的影子,可钧寰的身上,向来不散发一丝光芒,又何来影子一说。“所谓文化人,举止大方,谈吐有度。”钧寰在心里默念着,自己应保持文化人的那份矜持,直接问别人“也有很多人不认识你的名字吧?”这样的问题不太恰当,只好把这份奇怪塞在牙缝里,等哪天没事的时候再剔出来看看。


“语文,是每个中国人都需要学习的科目,简单来说,学好语文跟你学好走路一样重要,同学们肯定都是先把脚趾头用来走路,再把脚趾头用来算数的吧。”


卢老大概说了十几年这种话,面对着几十个稚气未脱的初一新生,显得游刃有余,原先空气中游离的尴尬和陌生,都被卢老的热情与幽默燃烧殆尽,课堂瞬间沸腾起来,气氛被顶到了天花板。语文这门学科在夜钧寰心目中就像树干,只要它没事,其它的树叶掉光了也无妨,并非钧寰特别热爱语文学习,而是来源于小学的一堂语文课: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小学是读书声音最大的地方,年级越往上涨,读书声音反而会往下掉。


“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和开山巨匠,在西方世界也享有盛誉,其他作家可能写一辈子的文章,都比不上鲁迅这两个字,由此可以看出鲁迅的伟大。”


鲁迅的文章最后常有“熟读并背诵全文”一行,学生们大多反感,唯有夜钧寰觉得不然,认为只有鲁迅能拿来制作中国文坛的天花板,其他作家撑死拿来做个地板。老师对鲁迅介绍一番后,稍稍停顿,而后问了一句题外话:


“大家已经学过很多课文了,老师也带着大家一起了解过很多作家的故事,我们中国有名的作家很多,但是我们到现在却只有一个人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有同学知道是谁吗?”


夜钧寰不多想,拉着书中正在刺猹的闰土一起推荐鲁迅,只因当时学浅,知道的作家唯有鲁迅一个,毕竟不可能将李白杜甫之类的古人从棺木内搬出来忙活。后来才得知,是一个叫莫言的人早把奖领了,自己之前的推荐作废。“什么磨盐磨盐,盐本来不就是碎的,还需要磨么?”到头来钧寰连组成“莫言”这个名的,是哪两个字都不清楚。随后老师又说:


“莫言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家里条件差,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现在的学习条件真的比以前好太多了。”


老师低下头,仿佛她也是小学辍学。这个世界上往往是成功者少,失败者多,大多数人都累倒在通往成功的不归路上,然后拿出梦想当作强心针,给自己猛地来一下,以获取短暂的兴奋。殊不知这样做,比躺在原地更加无用。老师一席话震得夜钧寰的心嗡嗡作响,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于是下定决心,只要日后上好语文课,一定能比莫言强上千百万倍,终有一天也能获得那个诺贝尔文学奖,哪怕当时连作家是个怎么样的岗位都没搞清楚,酝酿的语言不能说夸大其词,倒不如称为雄心壮志。钧寰越回忆越起劲,对同桌自媒自衒起来,同桌倒是提示他要认真听课。


“今天我们要讲的课文是《论语》……”


“《论语》是孔子的弟子收集的。”


夜钧寰偷偷对袁音舜说。


“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举止都被记录在《论语》上……”


“别人说里面讲的都是大道理,不过我觉得很多都很死板。”


夜钧寰捂着嘴对袁音舜说。


“孔子的弟子都很厉害,老师希望你们以后能像他们一样……”


“说是这么说,但是没有哪个老师会像孔子一样教我们。”


夜钧寰捂着嘴偷偷对袁音舜说。卢老对本应认真聆听的同学在开小灶感到不满,便干咳几声作为警醒。可惜钧寰悟性较差,还要通过同桌的反复推搡来确诊卢老的那几声咳嗽并非感冒引起。下课后卢老在办公室召见钧寰,教育他为同学介绍知识的初衷是善,但在上课介绍有些不合时宜,另外又询问他是否读过《论语》。钧寰大惊,在校老师没把《论语》归为“闲书”,“课外书”已是万幸,现今还对此书产生兴趣,一如牛学会了吃肉,甚至点名要吃牛排一样怪异。钧寰不愿同老师过多拌嘴,以《论语》的句子来回应卢老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向来知道的事物就应该说出来,卢老兴许没找到《论语》里什么话用来回应,两人不欢而散。


夜钧寰回到家,放学时他曾看见袁音舜兜里揣着最新款式的手机,自己却只能每天对着堆满整个房间的书本。钧寰的书不仅作进步的阶梯用,还作消遣用,人要是爱读书,恨不得在自己的脑后开一个USB接口,直接可以把书的内容拷贝进去。大概是皇帝见得多了后宫佳丽三千,随便一个番邦的女子路过也要多看几眼,好在人与书有生殖隔离,否则不知道哪天钧寰就要和满屋的颜如玉娶妻生子了。钧寰从来不敢向父母索要什么东西,手机更是想都不敢想,保不齐就会挨一顿揍。


“回来了也不说话,之前让你做的作业做了吗?”


夜母在不该出现的时间段里出现,这让夜钧寰感到诧异且烦闷,诧异的原因自不必说,烦闷的原因是以往夜母总喜欢往桌面塞大量课外作业,即使钧寰反锁房门,代以阅读作借口逃避,总有欲盖弥彰之嫌。隐瞒一件事情就像扑灭山火,处理好的话没人发现得了,一旦处理不好,就会弄得人尽皆知。夜母也不怕打搅钧寰“学习”,拿钥匙直接开门进来。钧寰那一刹那觉得自己的房间就是公共厕所,不管在里面怎么挡住门,外面推门的人总是有的。夜母指指客厅的电脑,原来是想用电脑炒股不会操作,钧寰好奇母亲一个卖衣服的怎么会对着一堆红线和绿线束手无策。其实股票对于夜母那一代人就好比耕田,耕田是看着田里的庄稼不放,炒股是看着电脑里的线不放,总归都是要“看”。只不过看庄稼给人肉体上的折磨,看股票则给人精神上的打击。这个忙钧寰不敢推脱,生怕哪天自己的生母因股票变成精神病,而后自己头上落下一个不孝子的名头。但钧寰早对《三十六计》有所了解,懂得什么叫做“趁火打劫”,鼠标到手后速度放慢一整拍。虽说耳朵这道防线常常要遭受夜母的狂轰滥炸,总归是让战士在只嚼树皮的情况下能咬上一口苹果。


要说夜母是母老虎的话,夜父无疑是公老虎,二者个人凶猛程度难以细究。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夜钧寰这只小虎在身边时都按耐不住要争斗,更别说讲在外工作的时间。自从夜母用电脑开辟股票兴家之路,俨然成了一只上了年纪的乌龟,终日躲在家里。夜父偶尔回家吃饭时会问:


“你怎么今天没去厂里?”


“厂里不是有人看着吗,我这里股票不用看啊?”


每次说到这里夜父便不吭声了,毕竟自己上过的学没夜母多——这用来说明上学创造财富再好不过了,于是在这之后总会对夜钧寰说:


“你看看我,因为小时候没上过几天学,长大就只能每天这么累。要是你现在不好好学习,就不用学了,趁早跟着我去厂里干活。”


“嗯,嗯。”


夜钧寰回应的语气已经不能用敷衍来形容了,他心里清楚的很,印书用的纸不能拿来印钱。夜母却仍咬住不放:


“你爸就是这样,自己不会学习就认为别人都和他一样……”


盐是咸的,言是闲的,鸡肋都比不上夜父夜母常说的这几套话,毕竟鸡肋加些盐,还可调味提鲜,而夜父夜母的话不知从何可以雕琢。人想记住的事,会刻在心头上,不想记住的事反而会溶于血中,满身流动。夜钧寰躺在床上发愣,窗外透入的一丝丝晚风将埋藏体内的灵魂吹得晃晃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