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
窗外的树都落了叶，看着有几分难言的凄清。
段语卿盯着随风而落的叶出神。
她觉得那叶熟悉，像她的哪位故友。
她想起了兰姨娘。
又想起了奶娘。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驱不散浓重的黑夜。兰姨娘躺在榻上，握着她的手，许久才开口：“阿卿……人活着这辈子啊……乐着苦着，为了什么呢？”
柴门禁闭，光线透过门间窗间的缝隙，跃进了奶娘银白的发丝。奶娘看着她，也问：“卿小姐，人活着这一辈子……为了什么呢？”
她两次看着自己的亲人痛苦弥留，满心焦虑，于是都随口便说：“人这辈子，活着一定要为了什么吗？为自己活也是活，为天下活也是活，爱怎么活怎么活。”
兰姨娘松开她的手，脸上是段语卿看不懂的笑容：“狂。但是也像极老夫人。日后定成大器。”
奶娘也笑，说：“卿小姐……真像老夫人。小姐日后也会像老夫人罢。”
老夫人……老夫人便是段语卿的外祖母。年轻时跟着丈夫征战沙场，深受皇帝褒扬，凭自己的本事封了诰命，封的是诰命，世称的是女将军。
段语卿想不明白。
她自小没什么能力，也就一样识大体得人赏识，哪里像老夫人了？
想不明白。
段语卿回过神来，女先生还在念着女训。
段语卿感到一阵烦闷。
右边卓家嫡小姐翘着腿打了个哈欠，左边杜家嫡二小姐已经趴在案几上睡得不省人事。
然而其他各家小姐仍旧望着女先生，听着女训，脸上一派认真。
段语卿突然觉得平日里发发呆就过去的课程变得难熬起来。
然而段语卿总是乖巧的样子，如今也做不出逃课的事。她这边难熬，那厢卓小姐顶着一张严肃认真的脸，唤住了女先生：“先生，我见杜小姐似乎有些不适，不若带她去寻个大夫看看？”
段语卿当时就惊了。
那个平稳的小呼噜，得多瞎的眼能看出不适来？
然而卓家小姐只是瞥了她一眼，流露出了一个地痞流氓的微笑。
段语卿沉默了。
卓家嫡小姐出了名的刺儿头。爹娘遇害，她自小就无父无母自由生长，长到如今，卓家在官家排不上名号，在商家却是数一数二，所以尽管不服管教，却连今上也赞她一句小当家。
女先生当然不敢招惹这位，于是大手一挥，放行。
徒留段语卿一人在学监里面独自面对女训。
*
段语卿的生母柳娴是上将军府上千娇万宠的嫡女。
柳娴世家出身，自小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训女戒倒背如流，更加上带兵如神的爹娘，当时有几分地位的世家大族，都将她视作儿媳孙媳的标准，求亲的人能从宫门排出皇城。
然而柳娴年纪轻轻却深受话本荼毒，偏瞧不上什么翩翩公子，一心只想嫁个穷书生。
柳将军头都愁秃了。
然而这种事情并不能以柳将军和将军夫人的意志为转移。
柳娴最终还是嫁给了一介书生。
那书生长得倒确实好看。至少当时京城那些个世家公子是比不得的。
书生倒也实在，说许柳娴一生一世，便直到飞黄腾达了也未再娶，只是柳娴的堂妹柳兰音被人骗着怀了孕，柳娴才逼得书生再娶了个兰姨娘。
书生就是段语卿的父亲段进。
段进对段语卿并不太上心。
他对柳娴段语卿事实上都比不上对自家人上心。
段进家出身乡野，文化并不很高，心仪的儿媳妇儿自然是能干活会干活的，瞅着段进娶了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心里不快得很。更别说他家还有个小幺儿，万事都得给那小幺儿好的，段进也就顺着他爹娘，将什么好的都留给幺弟。
段进仕途还没顺起来那会，都是柳娴给段家贴钱。
然而段进还是觉得柳娴做的不够好。
段语卿有时候就想，爹还要娘怎么样呢？
娘一介女流却跟个男儿般自顶半边天，虽说外祖母也是如此，可外祖父却是真真切切心疼外祖母的。
爹为何不能疼疼娘呢？
娘何必要困在爹身边呢？
这些念头其实段语卿一直也压的好好的，实实在在的，只是今天看见了卓家杜家那两位小姐，这念头又冒了头。
女子这辈子……真就得要困在男子周遭吗？
可是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也一直这样认为，一直规划着相夫教子，同这天底下许多女人一般，有自己念了许多年的心上人。
哪怕知道自己地位配不上心上人，却依然满怀憧憬。
段语卿神游天外，下了学也没缓过劲来。
走出学监，便看见了那两位翘课早退的小姐。
卓家那位叫卓亦柯，杜家那位名杜湘。
卓亦柯一派乖巧，杜湘依旧看起来困怏怏的。
段语卿与这二位没什么交集，正打算走，却被卓亦柯叫住了。
“语卿妹妹？”
段语卿只得停下，同她行了个礼：“卓姐姐，湘妹妹。”
卓亦柯没等她行完礼，一把勾着她脖子：“段妹子，有事相求，借一步说话。”
“？”段语卿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卓亦柯拉走了。
落叶随风而行，飘入了段语卿的眼底又离去。
段语卿那时没想他爹她娘，没想未来，没想自己的心上人。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像这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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