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树木凋零，一派萧条寂寥。
然而御花园内，芙蓉花正当好时节。
一袭黄衣的梁文帝正执笔立于亭中一张褐色四方木桌前，一张白色画绢平铺于桌上。画绢上从左边伸出一株芙蓉花枝，在花枝上立有一只锦鸡，锦鸡正看着前方两只正在翩翩起舞的彩蝶，左下方是一丛秋菊随风摇曳之姿，整幅画面凸显了浓浓秋色之中的勃勃生机。
亭子不远处的小径上，内侍总管宋社带着一名身穿驿服的士兵走来，神色匆匆的向梁文帝所在的凉亭走来。
“启禀皇上，边境告急！靖国公谢斌、其子谢冲、及其孙谢铸和谢钧战死，幽云十四州失守！我军退守莫州和瀛洲！”驿卒走到卓案前，手举奏折，跪地而磕，其声悲壮。
“什么？不是说北戎的主要兵力都去对抗谟颌国了么，谢斌怎么会败？”梁文帝猛然抬头，神色骇然，一脸不可置信。震惊之间，笔尖一点朱红落在画绢的秋菊丛上，缓缓晕染开来，将画中的盎然生机尽数抹杀。
宋社忙从驿卒手中拿过标有“金字牌(500里加急文书)”字样的奏折袋，呈给梁文帝。
梁文帝立即拿过奏折，快速翻阅。看毕，脸上神情由震惊转为慌乱，急忙吩咐道“宋社，快去召集政事堂诸臣即刻到垂拱殿商议边防战事。”说完疾步离开了凉亭。
十日之后，京城。
午时暴雨刚过，天空仍然是阴沉沉的，街道上陆陆续续有人出行。
一条长长的丧葬仪队从城门口缓缓而来，引的路上行人纷纷驻足，神情哀默。
走在队伍前方的谢樱一身白布衣，双手抱着靖国公谢斌灵位置于胸前，身后是五口六人抬的松木棺材，灵柩里面放着的是祖父、二伯、二伯母、二哥、四哥的衣冠。
谢樱全身湿透，双眸空洞，脸色惨白，双腿毫无知觉的走着，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在一个多月之前，从小宠她的祖父、给她父母般疼爱的二伯和二伯母、呵护备至的二哥、陪她长大的四哥还在与她玩笑，现在却变作一个个冰冷的灵位……
“听说这次谢国公战败，我梁国丢失幽云十四州，五万男儿命丧北戎之手。”路边一位身穿长衫作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神情悲伤道。
“是啊，据说谢国公一家老小的尸体都没有找到，可叹靖国公满门忠烈，驰骋北疆数十年，竟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旁边一位身形魁梧的大汉，双手握拳，语调悲愤。
“我听说这次大败蹊跷，圣上要惩戒靖国公府，不知真假。”一位店小二打扮的年轻人突然伸头插话。
“怎么可能，胜败乃兵家常事，圣上怎可因一次败绩就忘了谢国公驻守北疆数十年的辛劳！”那大汉情绪激动，声量骤然升高，引的周围人纷纷看过来。
“这次谢国公可不是战败，他是投靠北戎，不然为何尸体都没有？自古两军对阵，凡英勇将领的尸首必归还之，这次却是衣冠冢。”小二见众人看着，也不甘示弱，与之争辩。
“而且早在谢二爷丢失云九州时便有消息称谢二爷一家已经坐了北戎国的座上宾！只怕谢二爷已经和北戎国王谈好条件，所以劝服谢国公一起投靠了北戎！”一位围过来的老头看着丧仪队，淡淡说道。
“你们胡说八道！谢国公投靠北戎，那谢家其他人怎么办？”那大汉一脸愤怒，据理力争。
……
耳边的声音十分嘈杂，有的人痛哭流涕，有的人窃窃私语；人们的神情同样各不相同，有的人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们，而有的人面无表情，置身事外。
然而谢樱对这一切都毫无感觉，她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现在还在梦里，等待着鸡鸣声响起，新的一天开始，阿珍和阿珠便会来叫醒自己，然后四哥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朝她微笑，等着她一起去练武场……
......
垂拱殿内，梁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神色焦灼的看着下方诸位大臣。“诸卿有何看法？”
下方左相庞贯和右相陈籍为首站前列，后为中书门下左、右侍郎和六部尚书。
一行十人，分属两列，各占一侧。
“启禀皇上，臣认为当严惩靖国公府，以儆效尤。”中书门下左侍郎宋淮在皇上说完后，立即出列上有奏。
“臣附议，诚如外界所言，靖国公父子孙尸体未归，只怕早已投降北戎，望陛下早日决断，给大梁子民一个交代。”身后又一人站出来。
“陛下，臣认为此次战役败的实属蹊跷。还需要仔细思量。”兵部尚书刘宗满脸诚恳向皇上直言。
“还有什么可思量的，谢二爷的儿子谢铸是如何被俘虏这件事情无人解释的清楚。”刑部尚书鲁仲为左相一派，听到此言当机站出来反驳。
“相反，谢二爷不顾劝阻，为救儿子，执意出兵，致使云九州落入北戎之手倒是事实。”
“右相有何看法？”梁文帝看到一直未曾发话的陈籍问道。
听到皇帝点名，右相陈籍整了整官服，挺了挺微微臃肿的身形，站出来回话：“臣以为谢斌父子孙几人尸体未归，并不代表其投降北戎。”
“自古以来战死于疆场的将军何其多，尸首未必都能迎回。再者关于谢二爷父子投降之言，若是北戎的离间之计，陛下惩戒靖国公府诸人，岂不正中北戎人下怀。”
“依右相之言，这次战败，谢斌父子孙丢失我朝幽云十四州，圣上就不需要责罚？”左相庞贯听到他的老对手陈籍终于发话，立马回击。
“惩戒还是要有的，只是不可太重。毕竟是谢斌丢失了疆土，与其家人何干？”陈籍不曾理会看庞贯，只看向皇上，一脸郑重。
“幽云十四州丢失之过，难道就轻易放过？”庞贯紧紧逼问。
“臣以为，陛下和臣等都不知道该如何罚，何不告知谢家大爷让他自己代表靖国公府给大梁一个交代呢？”陈籍此言说完，梁文帝若有所思。
第二日早朝，崇政殿内，群臣林立，各怀心思。
“陛下，臣言尽于此，望陛下看在我靖国公府自开国起就世代誓死守卫北疆的份上，再给谢家一次机会。”殿内正中央，谢大爷谢准正跪地磕头向梁文帝苦苦恳求。
“不是圣上不肯给谢家机会，只是谢二爷父子被称投降北戎，这事无法解释。”左相庞贯看着谢准不咸不淡的来了句。
“臣可以解释，这是无稽之谈。北戎如今士气大振陈兵莫州边境，臣愿带兵前往，与北戎决一死战。”谢准一脸决绝。
“圣上若真答应了你，要是你带着你那两个儿子一去不返了呢？”庞贯一脸讥笑。
“这么说，圣上是疑心谢家的忠心了？”谢准抬头看着皇帝，一脸不可置信。
“谢准，注意你的言辞，这是对圣上该有的态度么？”右相陈籍朝谢准厉声训斥。
“臣有罪，望陛下责罚。”谢准忙磕头认错。
“谢准，此次战败虽是你父兄的责任，他们也死了，可是你谢家当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梁文帝看着两相争斗的差不多了，出言说道。
他昨日就悄悄派人去给谢准送过消息，让他想办法给大梁一个交代，否则若等他下令惩戒就晚了。
他如此做，并不是感念谢家劳苦功高。
事实上，他不喜欢靖国公府。在北疆，他们谢家的名声比他这个皇帝还盛，令人讨厌。
可是如今朝中缺乏得力武将，且靖国公府和西北军许家又是姻亲，他不得不顾忌。
都是先皇的安排，两家有名望的武将之家本就不该结亲。
跪在低下的谢准听到梁文帝此言，便知道该按计划行事了。
立马从地上站起身来，大声朝着梁文帝道：“皇上，我谢家几代人对皇家忠心耿耿，誓死守卫北疆安定，不知有多少儿郎，早与北戎人是死敌。”
“我谢家若有不臣之心，幽云十六州早就被北戎占了去，这次我二弟被诬投降，纯属污蔑。”
“臣知道这件事情一时半会解释不清，但是臣相信是非曲直，早晚会有定论，臣今日愿以死以表我谢家清白。”
说完便朝着殿中石柱撞了过去，一时之间朝臣大呼。
谢准自幼习武，这一撞，使得石柱周围的地面一阵轻微的晃动，还把石柱生生撞出了细细的裂纹。
梁文帝同样震惊的站了起来，他没想到谢准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手段。
“诸卿还有何看法？”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
“臣认为谢准此举实在是悲壮不已，若圣上再责罚于靖国公府，恐遭人非议。”右相陈籍急忙进言，说完不忘看了看庞贯。
庞贯面无表情，知道谢家战败之事只能就此作罢。于是垂手言：“臣附议！”
耳边有些吵闹，头很晕，谢樱想起身，却又因四肢酸痛不得不躺下。
她睁开眼睛，抬头看见青色的床幔，明白这是在京城谢府。
“阿珍…”声音一出，感觉喉咙阵痛。
“小姐，你终于醒了，你那日突然倒在街道上，被抬到府里后就一直发热，足足昏睡了两日。”看到谢樱醒来，阿珍激动的泪流满面。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有些吵闹？”谢樱被阿珍扶了起来，靠在床头。
“小姐，府里在准备大爷的后事。”阿珍看了眼谢樱，低头伤心的说着。
“大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谢樱忙拉着阿珍的手问道。
“大爷他昨日上朝，被圣上疑心谢家此次战败，为表忠心，当场撞柱而亡，血溅朝堂。”阿珍说完又低声哭了起来。
谢樱呆愣在床上，好一会儿，才会过神来。
又一个亲人走了么？
她从未见过面的大伯就这样走了……
“其他人呢？”谢樱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但又说不清楚。
“圣上封大少爷为新任靖国公。”阿珍顿了顿，好让自己说话能说的清楚些。
“今日一早，大少爷就带着三少爷一起去莫州，说是为谢老爷的战败将功赎罪。”
听完阿珍所说，谢樱就明白了。
是了，大伯应当是用自己的性命换来靖国公府一门的性命和富贵得以继续。
心中悲痛，却又没有办法，她讨厌自己的这种无力感。
“大哥他们何时出发的？”
“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谢樱立马掀开被子，正欲穿衣。
“小姐可是要去看看？”阿珍看到谢樱这般动作，心中早已了然。
“嗯，你随我一起，去牵马。”
城外十里凉亭，杨柳依依，终就是错过了。
待谢樱策马赶过来时，只远远的看到远去队伍的黑影。
看着那面随风飘扬的谢家旗，谢樱心里很复杂。
她很骄傲自己可以投身于将门谢家，可是她也很难过，这等荣耀却是需要用性命去捍卫，这世上从没有白得的东西，皆需付出。
在外人看来，这次谢家败得惨，父兄都没了，以后也就没落了。
可是并不是这样的。
谢家人没了，可是谢家哪里是因为几个人的存在而存在的。
成就谢家的是那从先辈就开始为国为民戍守北疆的赤诚之心！
就算有一天谢家人都没了，可是还会有李家、王家一如谢家般报效疆场，那么谢家就同样存在。
就像离开幽州那一日祖父临别时对她说的话。
“阿樱，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动不动就以死相拼。未来很长很难。但是你要记得，无论是你二伯他们，还是你四哥和我都想你好好的。就算我们都没了，那又怎样？你还是你，你照样要活下去，不仅为你，也为了我们。”
所以她答应了祖父，就她要替他们努力活下去，去做他们来不及做的事情。
她要去查清楚二哥为何被俘虏，还有二伯祖父战败的真相。
还有那个七夕节夜晚在云州出现的蒙面男子。
这一桩桩一件件，她要让他们为他们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
虽然她现在还很弱，可也不是什么依仗都没有……
在十里凉亭的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停着一辆装饰素净的马车。
马车前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皮肤较白，一张国字脸显得五官端正，面容英武。
他身穿绛紫色圆领宽袍的，头戴镶金边翡翠玉冠，脚踩同色鹿皮靴。双手交于背后，身姿有些高大雄壮。
“二殿下，现在凉亭里那位便是靖国公府谢二小姐。”旁边一身穿黑色衣袍的侍卫上前说到。
二殿下随即将视线从已经消失的谢家军方向转到凉亭中。
“不错，是个美人。”良久赞叹道。“还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二殿下，皇上召集各位殿下到垂拱殿问话的时间到了。”那侍卫看着自家主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谢樱，低声提醒。
二殿下问言，缓缓收回了视线。
“走吧。”
夜幕下沉，谢樱才回到靖国公府。
原打算去拜见祖母和大伯母她们，但是门房告知她，祖母说让她回来后还是好好休息要紧，明日再去问安。
她便去了灵堂。
在灵堂里，一夜守灵。
看着那五口棺材，谢樱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人。
她在想以前，也在想以后。
以后会很难，可是无论再难她也要努力守住靖国公府，守住父兄留给她的家。
那些毁了她家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幽州……她再也回不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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