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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黄龙山

作者:夺鹿侯 返回目录

午时已过。


太阳把大地烤得火辣,光秃秃的黄土地烧得像块铁板,给远处蒙上一层低低飘浮的雾。


没有一点风,空气都被烤稠了,重得让人透不过气。


张允登在阵中愈显急躁,即使没穿铠甲,他的衣裳前胸后背也已经湿透,更不必说那些顶盔掼甲的军士。


上百名官军解了铠甲,大口向口中灌水,就连伤兵,也被热得没有哀嚎的力气。


窄而浅的云岩河上,二十余具人马尸首阻断河岸,让他们更难向西渡河。


有人在对岸高呼:“投降吧,我们都是家丁,只为求财,不要你们的命!”


西岸的马兵一样不好受,刘承宗没有向西岸增兵,把四哨战兵屯在周围山谷遮阳,他们的主要防御方向是北边。


运银队已是瓮中之鳖,向南向北,结阵难以移动、散了不是对手,短时间地形宽度也让他们无法发挥兵力优势。


家丁马队间隔百十步远远吊着,就能让他们进退两难。


甚至连求援都做不到,几次试图突破防线的战斗,让他们损失了二十余匹战马。


报信的人少了,难以突破家丁与塘骑的防线;报信的人多了,又会干脆被家丁马队吃掉。


再等一个时辰,这些人都得虚脱。


相较而言家丁马队就自在多了,一些人在西面山下脱了铠甲休息,偶尔十余骑去边上放放箭,更多时候两边只是在烈日下对峙。


比起他们,刘承宗更担心屯兵绥德的杜文焕南下。


就连他们从山西永和县往杏子河运些银子,都知道要先联系一下,确保道路通畅,并派人接应。


更别说完全掌控地方的官府了。


在刘承宗看来,榆林镇一定会派遣官军南下。


这两天刘承宗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榆林镇会派多少官军南下。


俗话说知己知彼,经过去年的战斗,有艾穆等人逃回榆林镇,他相信狮子营的兵力情报在榆林已经不算秘密。


杜文焕应该认识到,单次动员三千以下的兵力,很难剿灭狮子营。


他估计官军再次进剿兵力,至少不会低于四千。


榆林镇原本额定兵力八万余,实际兵力六万,而经历欠饷逃兵、勤王派遣之后,实际兵力也就四万。


再算上砸在狮子营、王嘉胤手上官军。


这些兵力短时间难以得到补充,还要守卫边墙数不清的墩堡,榆林镇本身能动员的兵力也不多了。


望着山谷对峙,刘承宗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眼太阳轮廓,对樊三郎道:“你会学说话么?”


“学说话?”


“对,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记住,然后沿河谷跑到北边给曹哨长传信,让他派个机灵点的人去绥德,把这些消息告诉王左挂。”


樊三郎点头应下,就见刘承宗拿出随身携带纸币,边写边道:“告诉王左挂和混天王,让他快逃,他快死了。”


樊三郎瞪着眼睛吞咽口水,把这话牢牢记下。


“榆林原有额兵八万,实兵六万,经去年逃兵、鏖战、勤王,目下兵力不多于四万。”


刘承宗是担心曹耀的人拿着信去榆林,回头王左挂那边的人再不认字,所以必须有口信。


原本他对贺勇所说王左挂再闹下去会死,没有太多情绪波动。


一来他投降官军,二来他抢掠地方,这俩事加一块,被杀了也无非咎由自取。


但经过这两天的思虑,他发觉王左挂会被杀,几乎是必然。


“狮子营先后歼灭官军千五百、两千七百,杜文焕再发兵,必以五千之众南下,榆林没这么多兵。”


问题几乎是明摆着,本身榆林镇兵力已经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兵看着王左挂?


官军要南下,敢不敢着兵力众多、桀骜不驯的王左挂在他们背后?


要打刘狮子,官军只能先杀个王左挂祭旗。


樊三郎骑马跑去报信,狭窄河谷即将再次发生战斗。


韩世盘休息结束,率三十余骑自战场西北向河道逼近,使官军阵型发生混乱,人人忙着披挂穿甲,持三眼铳、鸟铳的官军调动向北。


等他们把铠甲穿好,韩世盘带人在西北的上游饮马。


精神紧绷的官军不敢放松,他们等了很久,直到热得受不了,才逐渐分批把铠甲脱了。


然后韩世盘让手下数骑开始穿甲,官军刚脱下的甲胄,再次穿在身上。


他们不敢不穿,韩世盘这帮人来去如风,还能在六十步把羽箭打进阵中。


而且还有几个使用鈚箭的射手尤其精准,不穿铠甲就只能等着开肠破肚。


比火枪打得都准。


可是等他们穿好铠甲,韩世盘却也只是让那几个穿铠甲的骑兵,隔百余步虎视眈眈。


折磨。


官军甚至尝试挖掘壕沟据守,可是运送银两并未携带挖掘工具。


顶着狠毒烈阳与马队威胁,穿铠甲挖壕沟,赶在壕沟被挖好之前就得先把他们自己累瘫。


只能分批躲在马车狭小的阴影里休息。


他们只想撑到晚上。


经过接近一刻的对峙,披挂铠甲的官军栽倒俩人,剩下的也受不了了,看韩世盘等人没有动作,又一一把铠甲脱掉。


韩世盘那几个人也在脱甲,他们也被捂得受不了,脱了铠甲大口饮水。


但后面的人不一样,刚才没有着甲的马兵此时尽数披挂,返身上马向官军阵中奔去。


砰砰!


惊慌失措的官军阵线外侧,长时间准备状态精神紧绷影响了铳手,突遭惊变让他们无法依照军官命令射击。


数十支三眼枪、鸟铳匆忙射击,上百颗铅丸自硝烟里喷出,不过距离实在太远,一次齐射几乎被浪费掉。


刘承宗只看到有一匹战马吃痛立起,随后像没事一样继续冲锋,另有一名骑兵在马背上栽倒下去。


战马没了主人,跟随马群跑出几步,又返回栽倒的骑兵身边。


没过多久,那骑兵挣扎着爬起来,坐在地上在铠甲上抠了半天,才慢慢悠悠立起,牵上马儿向西岸慢慢走去。


剩下二十余骑躲过一轮散射,策马张弓,在六十步距离中朝官军阵内打放三箭,几乎将其军阵一面射倒一片。


随后在官军弓手射击下被驱赶离去。


但另一边的钟豹也没错过大好时机,率队自西南驰击至河对岸,打出一排铅子。


不过他们没左队的射程优势,佛朗机手铳的射程还是太短了,数骑在进攻途中就被官军的箭矢逼退,只有十余骑在官军面前放出铳来。


但效果也不错。


火药兵器在近距离杀伤力很足,只要打准,就有很大几率能让人失去战斗力。


刘承宗过去见过一具被火枪打死的尸首,铅子从肚子进去,后背的伤口比前面还大。


铅丸很容易变形,大多数时候,它的火药力量足,打进身体会直着穿透。


但它斜着碰到骨头,或穿透质量不好的铠甲,就会变形甚至碎裂,造成更大伤害。


这东西最大的问题就是装弹麻烦,射击麻烦,并且给使用者带来更大的危险性。


稍加训练的人和火枪,等于物美价廉。


一百名使用弓箭三个月的士兵,很难比得上一百名使用火枪三个月的士兵。


这是战争的趋势。


想到这,刘承宗也不禁叹了口气。


他生在一个变革的时代,更好的火枪,意味着一种可能。


像他这样的传统武人,十年如一日精进武艺,本该无可争议地主宰战场,却有被一颗铅丸带走的可能。


这事搁在古代发生的可能微乎其微。


韩世盘的马队撤离到西面山阴,韩世友再度率马队重复这一过程。


承运骑着小马,带辎重队十几名士兵赶着小驴车,从西边山道慢悠悠过来。


留下几匹更换的战马,卸下一捆捆羽箭,把负伤家丁的铠甲除去,搬到驴车上又慢悠悠拉走。


整个过程格外从容。


从容到让官军崩溃,刘承宗在望远镜里看得分外清除,阵中穿官袍的官员拔剑自刎,整个军阵分崩离析。


这支官军没因魏迁儿抢占山梁遮蔽战场崩溃,没有因钟豹手铳马队的排铳崩溃,更没因韩世盘韩世友每次冲锋过来射三箭、退走射三箭崩溃。


却因为承运的补给崩溃了。


承运还没走远,一脸蒙圈地看着官军哗变,阵型刹那散开,有的往南跑,有的往西跑,跑过来就投降。


他挠挠脑袋,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次他们没有招降、没有发放路费和伙食,留下官军所有兵甲物资之后,故意让人说出他们是艾穆的家丁,随后放他们离开。


刘承宗打马从山坡上下来,探查过伤兵的伤势,有铠甲护着都问题不大,但有俩人中暑。


绝大多数家丁都被这场风险很低的战斗拖得筋疲力尽。


但是收获很值得。


马车上整整齐齐二十只大木箱,刘承宗扯开封条打开一只,日光下整整齐齐的银锭闪得耀眼。


他把一只银锭拿在手上翻过来,官银很大、分量很足,底儿上印着二十五两的字迹。


辎重哨从山里出来,牵上银车,等待良久的辅兵一拥而上,借着云岩河给官军死去的战马取皮、屠宰、切肉清洗。


直到这时候,承运还是一脸蒙圈,凑到刘承宗身边问:“哥,他们咋突然就败了?”


“因为你呀。”


承运瞪大眼睛,摊开两手说不出话。


他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


“人坚持一件事非常容易,比如坚持站着不动,只要有希望。”


刘承宗朝空无一人的河东岸指了指:“他们的希望是什么?是把战斗拖到夜晚,把家丁马队的弓箭耗光,一人两壶箭,也就才三十几支。”


“箭总会用完,他们并不怕没箭的马兵,但你来了,带了箭和马,他们发现无法拖到黑夜,自然就溃了。”


承运还有点不好意思:“我干的事这么重要么?”


“辎重哨非常重要啊,我们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官军没有良好的辎重。”


大队向西部山区行进,他们要找个能遮阳的地方休息,并在接下来找到适合栖身的地方,完全消化掉这场战斗所获物资。


绝不浪费一点肉食。


狮子营七哨沿云岩河在沟壑纵横的墚塬上分哨而行,隔沟壑而望,铺开纵横数里。


承运给刘承宗推荐了一个好地方。


就在云岩河上游,有处狭窄溪谷,其地属甘泉县,但与延安城仅有小路相通,并未官道相连。


因为水源充足,土地肥沃,过去人烟稠密,不过自旱灾以来,百姓跑得跑,留下的居民并不多。


名字啊,叫南泥湾。


刘承宗一听这名就乐了,当下决定带兵入驻此地瞧瞧。


他脑子里那份记忆在对他疯狂讲话,一连串的记忆蹦出来,就为证明开垦这里能自给自足。


承运也不知道他为啥听见名字这么高兴。


越是沿云岩河向上游走,刘承宗越觉得这地方合适屯兵,这条河谷从宜川向西之后,大体上就呈东西走向,每当河水向南北分出支流,就有三五里长的河谷。


如今河流两岸多数荒芜,但能看出从前的田地痕迹,不过与之相随的也是越走越荒凉。


这里已经属于黄龙山了。


他们在河谷东边宿营一夜,辎重哨的士兵收拾肉食,刘承宗则派人给各哨长传达消息,让他们找人。


找最早在老虎腰参加队伍的贼兵。


还真让他找到一个,在高显的右哨,姓霍,外号霍先锋。


霍先锋说以前这条河谷从金盆湾往深了走,住的全是人家,但后来李卑击溃他们那次,贼兵在山谷里被撵得到处乱窜,百姓也因此都逃到山外。


如今山里就没人了。


为证明自己的话,霍先锋还带刘承宗去看了一处临近河谷的堡寨,说那是以前住在这的百姓修的。


一路上,刘承宗都盘算着这条河谷能开垦出多少田地。


等到第二天夜里,他把上天猴找来,对他道:“你看这边,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啊,位置也不错,够休息几日了。”


刘承宗摇头道:“我不是说休息几日,你看,延安府城在这,我们现在在这。”


他在舆图上划了一条线,南泥湾在府城东南,杏子河在府城西北,两个地方刚好把延安府城夹在中间。


他说:“我的意思是,招募流民把这条河谷开垦出来,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