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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6 撕脸

作者:给您添蘑菇啦 返回目录

大堂台上,姒白茅轻笑之间,接过墨者送来的试卷,展卷一抖。


那“嚓嚓”的纸声,便好似要宣称将檀缨处刑一样。


檀缨明明已无意再争,只是那黄洱硬挑这事罢了,就一定要再这样折辱他一次么?


清谈之前,秦学士或还对檀缨有几分妒意,为他的出丑暗暗叫好。


但此情此景,却又难免替他不甘,好像姒白茅对祭酒与檀缨的折辱,也打在了自己脸上一样。


但祭酒司业都没叫停,他们又有什么开口的理由。


沉寂之间,姒白茅已视着卷面,朗然开口:


“此卷近半解题有误,故列为下等。


“我只取错得彻底的一例解析,以正视听——


“题曰:


“【有一木球,一铁球,大小相同,铁球倍重于木球。】


“【两球由静止起,并行自山巅顺一直坡滑落,后顺势滚入一弧形低谷,最终停至谷底。】


“【不论气阻山颠,请述两球行至谷底时的速度之比,再述二者至谷底后的受力之比。】


“此为物学基理,凡通读《墨学物典》第二卷者,解之甚简。


“物典有述:运动分为天驱之动与力驱之动。


“此题中,前半程为天驱之动,即如‘木、铁’这般属“重”的物体,会自行沉向宇宙之底,即我等脚下最深的地底。


“物典再有述:凡天驱之动,物体倍重则倍快,介质倍浓则倍慢。


“此题明示‘不论气阻山颠’,故无须考虑介质与损阻,只需知铁球倍重于木球,便可得铁球之速倍于木球。


“而到达谷底顺弧而上时,两球开始受到低谷的阻碍,此即力驱之动。


“物典有述:凡力驱之动,同力相推,则倍重者倍慢;


“同重被推,则倍力者倍快;


“若二者同速,则力重之比相同。


“再看两球,铁球倍速且倍重于木球,最终仍未能破谷而出,失速而止。


“依上说稍作推算,便可知铁球受到了近4倍于木球的力。


“至此,题已尽解——


“行至谷底时,铁球倍速于木球。


“行至谷底后,铁球受力四倍于木球。


“此题为墨考第一题,只为练笔醒脑而设。


“不要说诸位学士,便是随便一个学馆的稚童也可解之。


“我也未曾想到,秦宫竟有两位学士会错在此处,竟连错都错的一模一样。”


姒白茅说至此,声音微微一扬,道出了檀缨的答案——


“通过底点时速度相同,铁球的受力是木球的两倍。”


呼隆隆……


学士们难免浅声一呼,却又努力克制着不去对视,不去看檀缨。


对于他们来说,这个错误已经不是能不能错了……倒更像是故意错的。


就像是别人问你“一加一等于几”,你感觉这根本是个侮辱,干脆故意答个0侮辱回去一样。


又或是故意卖弄,一定要创造出一个惊为天人的答案?


倘若檀缨是一个普通些的人,他故意答错,或许还是不屑解此题。


但他毕竟是檀缨,写下这个答案的时候,脑子里定是又不知想过了多少鬼东西……


沉吟之间,姒白茅已撂下卷子再度开口:“此卷的其余错漏,也皆近于此。我不知檀缨意欲何为,只能按墨学考规进行评定,故有此下等,诸位以为如何?”


无人应答。


便是庞牧也狠皱起眉。


犯这错又是图什么呢?


姒白茅眼见檀缨并无发言之意,只好再度望向黄洱:“黄学士,此事为你的主张,还需要我继续读下去么?你可信服?”


黄洱面色一僵,不得不硬着头皮颤立而起:


“我……我还是不服!


“檀缨之才学有目共睹,与我指教颇多,便是司业、祭酒、墨馆馆主,也与其同席而谈,礼让有加。


“既然如此答题,檀缨必……有主张!”


话音刚落,便听一苍沉之声传来。


“拙劣至极,止声!”


出声者正是范伢。


他并未击案,也并未看谁。


但此声一出,黄洱顿时如耗子见了猫一般腿一打软,俯身瘫坐。


范伢随即一肃:“姒学博,你要谈便谈,要争便争,何苦把我秦宫变成一个戏台,让我学士看这一出闹剧?”


“唉唉唉!”韩荪忙抬手笑劝道,“人家姒学博就喜欢这样,咱们主随客便。”


“你也是!”范伢对韩荪更不客气,“这丑戏有什么好看的,谈便是了!”


这一幕,本是极其少有的,司业与祭酒当众的恶语相向,放在平时完全可以引发法墨争锋的冲突。


然而此时众学士品着,却总也害怕不起来。


就连被冒犯的韩荪自己,也都不太严肃,只一扭身,与姒白茅道,“生气了,司业真生气了,姒学博,你要做什么快做吧,别绕了。”


姒白茅眼见韩荪嬉皮笑脸的样子,面色霎时一沉。


我挑衅檀缨,逼他主动请谈,再勉为其难应之,不正是为了保你韩荪的面子么?


否则我在此耀武扬威,杀进你秦宫争锋,最终脸上无光的不也是你?


好好好,既然你们拆台撕脸,那我还顾忌这许多做什么?


姒白茅只心下一横,便与范伢阴声道:“范司业,我完全不懂你和祭酒在说什么,在我眼里,你们才更像是演戏,时而招摇引目,时而欲盖弥彰,便如你昨日暗合檀缨碎道我师一样。”


范伢顿时双目圆瞪,立身而起:“姒——白——茅,如此欺天之诽,是要武论的。”


此刻,每个人都好似感到了一阵耳鸣。


之前多数人好似真的是在看戏,虽有波折起伏,却也不至于深陷其中。


但现在,他们好像每个人都被人拎起来抽了两个大嘴巴。


瞬间失语呆目。


这一天不是一直都好好的么?


不是承师业发资材呢么?


怎么就突然把脸都撕了呢?


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面对范伢,姒白茅竟寸分不让,击案而起,反瞪了回去:“范伢!我师仇在此,会惧你武论?我只问你,唯墨争锋之事,为何不如实相告?!”


范伢也不客气:“争锋已罢,不应再生新仇。”


“已罢?以我师碎道而罢?!”姒白茅扬臂怒道,“你身为秦地墨家之魁,对争锋之事如此隐瞒,是要护谁?是在保谁?!”


范伢直言:“护吴孰子名节,保墨家声誉。”


“笑话!”姒白茅横臂一挥,“是在护你孙范画时,保你徒檀缨吧!”


范伢沉沉一叹:“他们不需要我保,墨家才需要,你才需要。”


“哈哈哈哈!”姒白茅指着范伢与众墨道,“听到了么?秦宫的司业就是如此看待我墨的。”


众墨特别是王墨听闻如此争锋,眼见范伢如此对答,亦是满眼义愤填膺。


“司业,你是说檀缨只身可灭墨?”


“多亏有司业在才能偃旗息鼓,我墨家躲过一劫了?”


“檀缨墨考如此轻狂,此是对我墨的公然相蔑,全拜司业宠溺啊!”


正激奋之间,却闻“咯咯吱吱”的车声自宫门传来。


再望过去,只见一手推木车停在大堂门前,三名女子正从车上往下搬一个个实例器材,就好像堂上的吵闹不存在一样。


如此惊愕之时,檀缨也终抖身而起,朗然而宣:


“唯物家已尽聚于此。


“汝小儿。


“可要亡墨?”


“檀——缨——”姒白茅一点点,一点点转向檀缨,俯目而视,喑声而言,“范伢已尽悖墨规人德,不配为我墨家主谈,便由我,灭你唯物!!”


此时。


等候已久的韩荪终才起身,按捺着天下大乱的激动,一臂斩下:


“既然没人想指这路。


“便于此续那唯墨争锋!


“此争锋之谈,负血海深仇,可谓不灭不快!


“理尽若难分胜负,可以武论为终决,生死自负。


“如何?”


“好!”姒白茅再是重重拍案一击,“武论为终决,生死自负!”


檀缨亦行至台下,稳稳点头:“以武论为终决,生死自负。”


“善!”韩荪就此大步走下高台,“赐席,开谈。”


吩咐过后,他便默默屈于檀缨身后,双手往身后一负,只美美看着姒白茅,笑而不语。


姒白茅只浑身一颤:“祭酒……你想做什么……”


“法唯联合。”韩荪眉一扬手一抬,挽起袖子指着自己道,“我为协论!”


“?!?!??!”姒白茅慌极巨颤,扶案方才站稳。


法唯联合?


以武论为终决?


谁他娘的敢跟你武论?!


这都什么样的安排?


你这又是怎样异态的笑?!


下意识地,姒白茅转头望向范伢。


就像孩子要被打了,下意识喊爹一样。


可此时范伢只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哪里还瞧他半眼。


姒白茅这才想到,是他自己撕破脸的,是他自己说的范伢不配来此争锋清谈。


坑……范伢这是坑。


韩荪也是坑。


檀缨更是坑。


再看那妖师檀缨的三个女徒,正将一个个实例物品摆上堂间。


怎么……青篁也在里面?


反了,全都反了。


姒白茅此时才反应过来,秦宫这一路示弱,挖的坑有多深。


怕那黄洱也是个坑?嘴里说着什么幸遇名师,根本就是反了再反?


不觉间,姒白茅已有些头晕目眩。


本能告诉他,不能再走下去了。


快,快,哪位墨者圆个场……


然而就在他向墨者递去眼色的时候。


却见众墨亢身而起齐齐声援。


“我墨何惧贼法?”


“我等生为墨者,死为墨魂!便是身陨秦宫又如何?!”


“只要那理辩明,秦宫便是杀了我们,那理也是明的!”


“今夜过后,天下皆知范伢叛墨,贼法助唯。”


“姒学博,我愿为你协论!”


姒白茅眼见此势,悔之晚矣。


事因他起,情由他煽。


他已退无可退。


想通此节,他便又沉吸一气。


仔细想来,韩荪为人老谋深算,又怎会执此义气之举,让法家卷入争锋,让秦宫与奉天为敌?


或他已料定此刻局势,以势相逼,逼我知难而退罢了。


再者,《墨学物典》已成著近二十年,百家诸子皆奉其为物学之尊,又岂是一朝之间,几个实例能推翻的?


至此,姒白茅重又稳住了心神,与众墨道:“由我主谈,无须协论。若真至武论,我一人殉道便是,莫要有更多的牺牲。”


“姒学博!!”


“我墨者岂是畏死之人?”


“殉道不失为求道最辉煌的终点!”


“止声,我意已决!”姒白茅一声过后,便又转望众学士:


“最后,秦宫学士们。


“无论我今晚能否活着出去,我已承师业,办了墨考,指了路。


“争锋之前,再容我交代最后一件事。


“此番经审评,邀往奉天留学的是——


“全体秦宫学士!


“邀书已尽藏于内室,诸位可自取赴奉天。


“奉天学宫已应此事,恭候秦学士到来。”


“言尽于此,指路已罢,争锋开谈!”


姒白茅话罢,微瞪着眼,凝视着韩荪,一步步走下高台。


韩荪同时微微一怔。


第一和第三样东西,他都猜到了。


唯独这第二样,猜错了。


姒白茅要的不是某个人。


而是秦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