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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彼其娘之

作者:员在 返回目录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林纾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竟然会说出那种话。


实在离谱!


他脸色变得难看,


“陆先生,没必要自污吧?”


陆时权作未闻,仍然不给面子道:“林先生,你如果是来找事儿的,那就赶紧走。我没这么多闲工夫陪你耍。”


林纾:“……”


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儿被当场送走。


辜鸿铭努力憋着笑,对林纾眨眨眼,说道:“看吧~刚才说什么来着?”


确如他所说,


陆某人,不好相与。


林纾连做几个深呼吸,平复了因愤怒不断起伏的胸口,之后道:“陆先生,你我皆是译者,本应惺惺相惜,怎么会……”


陆时挑眉,


心道,


林老头的翻译其实更适合叫二次创作。


就比如,1897年翻译、1899年出版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即《茶花女》,


当时,林纾半点儿不懂法语,


那是怎么翻的呢?


他竟然请王寿昌手捧法文原著、口述内容,再由他自己整理润色,以精美的文言编纂成集。


现代人都知道这种二手翻译的事有多不靠谱。


陆时明知故问:“先生翻译过哪些作品?”


林纾笑,


“《巴黎茶花女遗事》。”


回答的时候显得颇为自得。


陆时又问:“如此看来,你在法语上的造诣很深?”


“这……”


林纾也就认识少量单词,读写勉强合格。


他说道:“吾之翻译,以讲好故事为第一要务,语言文字之准确,并非首要追求。”


陆时不由得笑,


“语言文字都翻译得不准,又如何讲好原著的故事呢?”


林纾双眼缩了缩。


20世纪初,清朝文坛上正流行欢场文学,做为才子佳人变体的狭邪大行其道,


其中有很多出名的作品:


《海上花列传》、《九尾龟》……


这些欢场文学的重磅作品先后出现。


而同时期的《巴黎茶花女遗事》的主角是妓女,正赶上潮头浪尖,成为爆款正当其时。


这件事难免让人忍不住感慨:


“中外老司机,惺惺相惜。”


当然,《巴黎茶花女遗事》和那些欢场文学终究不同,属于是以妓女为主角里比较少见的纯爱流派,也难怪能独树一帜了。


出版后大获成功,一时间洛阳纸贵。


有此成绩,林纾必然对自己的翻译水平无比自信。


更何况,他翻译的时候,丧妻不久,心境悲凉,每次译到深情缱绻、缠绵悱恻之处,便忍不住痛哭,


从这个层面讲,他也不允许陆时质疑《巴黎茶花女遗事》,


“陆先生过于狭隘了。”


陆时撇撇嘴,实在懒得多说什么,


“刚才还说我大度,现在却变成了狭隘。这样也不错,正好给我送客的借口。”


他扶住门框,


“请吧。”


林纾皱眉,


“陆先生藏头露尾,不敢讨论,实非译者所为。”


陆时说:“我本人确实是翻译没错。但我认可你也是翻译了吗?你连翻译都不是,咱还讨论什么?”


林纾:“……”


被怼得说不出话。


旁边的辜鸿铭清清嗓子,说道:“陆小友,我虽不认可琴南主动挑衅,但也必须要承认,其翻译功底还是深厚的,《巴黎茶花女遗事》确为出色的译作。”


陆时沉吟,


片刻后,他问:“辜老先生,你可知其原著作者?”


辜鸿铭说道:“不是Dumas先生吗?”


这老哥直接读了法语。


陆时轻咳,


“那你知道,林先生将之译为哪两个字?”


辜鸿铭回答:“是‘仲’、‘马’。”


陆时回屋取来了纸笔,认真地写下一个读音:


ding。


随后,他道:“会翻译成那两個字,是因为受了闽地方言的影响。在林先生的家乡,‘仲’字念‘ding’,其中,‘i’是‘ü’裂化形成的结果,连读的时候还原回‘ü’。”


辜鸿铭试着读了读,


“‘仲马’读音就是‘dümma’,刚好与法语‘Dumas’相同。”


另一边,林纾也不由得点头,


“还真是。”


辜鸿铭懵了,


“说什么呢?伱自己翻译的,自己不知道?”


林纾微微尴尬,没接茬。


刚才所讨论的内容,牵扯到了语言学和语音学,


他哪懂这个?


所以,当陆时进行归纳的时候,他这个当局者才恍然大悟。


辜鸿铭点点头,


“陆小友,我想我明白问题所在了。一个翻译,如果不能摒弃口音,确实会出现这种奇葩的情况。”


但他又连连摇头,


“可谁又能完全摒弃口音呢?这有些强人所难了。”


此话不错。


当下的清朝还没有像普通话那样的统一的汉语发音体系,相同的书面文字,不同地区的人读出来却截然不同。


陆时说:“但是,总归有多数与少数的问题。”


辜鸿铭不解,


“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时回答:“我还是以闽地举例。闽东话和闽南话音系迥然,闽南有浊音/b/和/g/,闽东没有;而闽东有/y/(也就是ü),闽南没有。”


这些例子是保留到现代的不同,


在20世纪初,差异更多。


辜鸿铭听懂了,


闽之一地才多少人口,读音尚且“分裂”成这样,


那么,将“Dumas”译成“仲马”,又会有多少人摸不着头脑呢?


现在的中国刚刚开眼看世界,


正因此,译者们要尽量考虑大多数人的需求,自娱自乐不可取。


类似的事,林纾有很多,


他将“Holmes”翻译成了“福尔摩斯”,而非“霍尔摩斯”或者“霍姆斯”,


但前者已被大多数人接受,便将错就错了下去;


当然,也有没将错就错的情况,


就比如《鲁滨逊漂流记》,林纾将“Robinson”译成“鲁滨孙”,而非“鲁滨逊”,


结果在新华通讯社译名资料组编写的《英语姓名译名手册》1989年(第二次修订版)中,明确规定了“鲁滨逊”这一翻译,算是官方纠正了。


林纾也明白自己确实有这种问题,


他嘴角微微抽搐,


“陆先生,这些细枝末节,并不影响翻译的准确。”


还是对自己蜜汁自信。


“啧……”


陆时不由咋舌,


“先生最近在翻译什么?”


林纾说:“感念于我朝在去年的失败,我最近主要是翻译《黑奴吁天录》。”


别看这名字起得狂拽酷炫,


事实上,其原著为哈丽叶特·比切·斯托的《汤姆叔叔的小屋》,


两者在名字上几乎完全不搭边,够不上信、达、雅中的信。


当然,“黑奴吁天录”这五个字还是很传神地概括了的主要内容的。


这种翻译策略,在有些书籍上非常不错,


但有些不然,甚至会适得其反。


陆时又问:“还有没有?”


林纾继续回答道:“还有很多别的作者,哈葛德、道尔、托尔斯泰、狄更斯、莎士比亚……”


这个回答倒不出所料,


他一生翻译了上千万字,内容庞杂是必然的。


陆时嘴角勾起,


“道尔指的是柯南·道尔,对吗?你说的是他的福尔摩斯系列?”


林纾点头,


“是的。”


陆时继续问道:“那你翻译了哪几篇?”


林纾说:“《英包探勘盗密约案》、《记伛者复仇事》……等等!我还带了稿件!”


老头像是被注入了活力,快步跑到走道另一端下楼,


过不多时,他回来了,


“我这里有。”


一共有三个案子,


《英包探勘盗密约案》,今译《海军协定》;


《记伛者复仇事》,今译《驼背人》;


《继父诳女破案》,今译《身份案》。


陆时大致扫完,看得直叹气。


他吐槽道:“无论如何,《继父诳女破案》这个标题都太离谱了吧?”


林纾皱眉道:“陆先生不可为了反驳而反驳。我如此命题,归纳得难道不准确吗?”


陆时:“……”


准确倒是很准确,


可这特喵的是侦探冒险啊喂!


在标题就把谜底泄了,相当于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名侦探柯南》的漫画,还没翻几页呢,忽然发现一个角色被人用水笔画了出来,还写上“这是凶手”的标记,


那读个锤子?


陆时苦笑着把自己的想法讲了,


林纾一懵,


“这是?这不是真实发生的案件?”


陆时:“……”


彻底被整得无语。


好不容易,他才回过神来,继续道:“还有这个《英包探勘盗密约案》,原文的结构是先设疑、后解答,你为什么要直接改变结构,平铺直叙?”


林纾说:“一般读者看不懂那种复杂的机构。”


陆时有些恼火,


“通俗有什么好看不懂的?你未免也太瞧不起读者了。”


“啊这……”


林纾竟没法反驳。


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确实在心里认定了读者群体中没有聪明人,


就算有,也没有自己聪明。


陆时又道:“还有这个《记伛者复仇事》,为什么要以案情的顺序来改写?这样写,还有什么悬念感?”


林纾面色愈加难看,


“我还是担心读者看不懂复杂的结构。”


陆时冷哼道:“你这不叫翻译,应该叫编译。”


林纾的脸颊就像一只肿胀的茄子,


他厉声道:“说我不是翻译……有趣……当真有趣!既然如此,陆先生对自己的翻译又作何评价?就说《蝇王》好了,那些大白话实在是不堪入目。”


话题又绕回白话文写作了。


陆时道:“夏虫不可语冰。《蝇王》并非翻译,汉语版和日语版,我是同时创作的。”


林纾当然不信,


就里的那些主角,


五岛正人、


天野桂一,


哪个不是日本名字?


但没证据的事,也没法瞎质疑,否则很可能被怼。


林纾也是学乖了,低声道:“好吧,既然是同时创作的,那我十分好奇,陆先生在写汉语版的时候为什么要用白话文,而非文言。要知道,文言为精简而生,明明……”


陆时打断,


“你搞错了一点。文言不是为了精简而诞生的。”


林纾:“……”


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文言之精简有目共睹。你竟说,‘不是为了精简而诞生’?”


陆时说:“文言到底精简与否,暂且不提。但关于精简的问题,你明显是搞错了因果。其实,文言本身是先秦时期的口语,由于上古汉语多音节的特性,能在寥寥几字内传达丰富的意蕴。”


多音节汉字不是多音字,而是单一汉字念两个甚至更多的音,


例如,


瓩=千瓦;


噚=英寻;


竔=公升。


辜鸿铭哑然,


“所以说,文言刚开始是口语。”


陆时说:“没错。文言是那个时期的白话文,也就是现在常说的‘我手写我口’。”


辜鸿铭追问道:“之后呢?”


陆时摊手,


“到了汉朝,汉语发生音变,单字的音节数大大减少,就产生了问题:同音字太多,若是沿用先秦语法,听者往往不知所云。从此,汉语的口语和文言开始区分。”


这些结论需要大量考古发现来支持,


而20世纪初,那些发现必然是不存在的。


但看陆时头头是道时如此自信,辜鸿铭和林纾也就信了,


毕竟,想反驳也拿不出证据。


林纾轻咳,


“好好,是我搞错了因果。文言并非为精简而生,只是相较于当下的白话更加精简。但无论何种,翻译或写作时,更精简的文言都该是首要选择才对吧?”


陆时摇摇头,


“你这话,我有两点不认可。其一,精简不一定是首要选择。”


这一回就连辜鸿铭都不赞成了,


“陆小友,咱不说那些个大道理,只说印刷成本。少用一些纸和墨,不好吗?节约了成本能多赚钱啊!”


陆时不由得一愣,


随后,他哈哈大笑,


“我万万没想到,辜老先生会从这么功利的角度出发。”


辜鸿铭尴尬,


“你就说我讲得对不对吧?”


陆时回答:“除了节流,还可以开源啊!抛弃繁琐的文言语法,以白话文写作,口语、书面语相统一,这样可以让更多的平民百姓读上书。书卖得多了,挣钱也就多了。”


辜鸿铭沉吟片刻,忽然笑了,


“你说的对。”


一旁的林纾说:“陆先生,你有两点不认可。第二点是……”


陆时道:“白话文不一定不精简。”


林纾和辜鸿铭对视,


他们都觉得陆时发烧了。


陆时笑道:“一般地,当你到达外国,先学会的单词是什么?”


辜鸿铭卖弄道:“当然是‘Bonjour(早上好)’和‘Salut(再见)’了。”


陆时说:“不对。最先学会的,一般是骂人。”


“啊这……”


辜鸿铭沉吟,


“还真是。‘笨猪’和‘傻驴’,可不就是骂人吗?”


老哥难得幽默了一回。


陆时接着说道:“那在汉语里,一般如何骂人?没记错的话,文言中最常用的应该是‘彼其娘之’吧?”


“啊这……”×2


辜鸿铭和林纾同时无语。


确实,“彼其娘之”如果换成白话文,只用三个字就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