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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

作者:灵希 返回目录

正值初夏, 大帅府的紫藤花架子上的紫藤花一串串地垂下来, 七姨和几位官太太打了 一上午的牌, 这会儿终于闲下来, 萧安便安排下人送了点心上去, 特意准备了一碗牛奶, 给 了大丫头小镯,小镯端了牛奶还没走进客厅,七姨的笑声就传出来,“我的乖宝,来,再给 外婆笑一个。”


客厅的一侧, 摆放着一整排的宝蓝色西式沙发, 一个七八个月大的男孩子只在那沙发上 爬着,七姨嘬着嘴逗他,笑声不绝,小镯便端了碗牛奶过来,坐在一旁的萧书仪接了牛奶, 七姨回头笑道:“让我来喂,我知道你这柯家少奶奶,就算是做了母亲, 手脚也是不稳的。”


萧书仪穿了黄朵云旗袍,盘着头发,眉眼间俨然是少妇的风韵,笑道:“我这都嫁到柯 家两年多了,原来七姨还记得我当姑娘时那点事儿呢。”


七姨笑着,拿了银勺喂那小孩子喝牛奶,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来, 思行张嘴, 外婆 喂你喝牛奶。”


萧书仪笑道:“说起来思行这名字还是三哥起的呢, 说什么三思而后行,也是和七姨存 着一样的心,在那敲打我呢。”


七姨从旗袍的襟间取下帕子,给那孩子擦擦嘴上的奶汁,笑道:“你三哥昨晚上回来住 了,今儿晚上也在这边吃,你也等着吃了晚饭再回去。”


萧书仪笑道:“好啊,那我可点名要吃那一道八宝鸭子,不如把你们的好厨子给了我, 我带回家去,可就天天能吃上这地地道道的八宝鸭子了。”


七姨道:“这真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成了人家的人了, 原来还算计着我们 的厨子呢。”


萧书仪笑嘻嘻地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


七姨一笑,“呦, 还会文绉绉的了,四姑娘当了柯少奶奶之后还真是长进不小, 你忘了 你当年那个女大丈夫社了。”


萧书仪面色一红,急着反驳道:“后来杭景不是给改成……”那一句话未完,萧书仪却 顿住, 连着七姨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两人却都闷了声, 看着那孩子在沙发上咿咿呀呀地不 知道说些个什么,半晌,萧书仪才道:“算起来, 林妹妹也走了两年多了。”


七姨却道:“快别说这话了, 让你三哥听着, 又不知道该怎么难受了。”她轻拍着那孩子, 只叹了口气, 七八个月的小男婴刚吃完了牛奶, 这会儿心满意足, 抓着七姨的手指不住地摇 晃着。


忽而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小镯道:“三少爷下来了。”


萧书仪便从沙发上站起来, 看着萧北辰从楼上走下来,七姨看着萧北辰却是穿得整齐, 像是要出去的样子, 便问道:“你这是要回花汀州?”萧北辰道:“晚上许子俊在鸿兴酒楼请 客, 不去不行。”他看到了萧书仪, 便笑道:“怎么今儿跑来了? 两口子吵架了?”萧书仪抿 唇一笑,道:“有三哥在,我看他敢!”


萧北辰看那孩子在沙发上咿咿呀呀地招手, 便上去捏了捏那孩子的小手, 逗了几下, 把 那小孩逗得咯咯直笑,他才转头对七姨笑道:“听说沈晏清大哥到了北新都两个月了,我都 不知道。”


七姨一听,忙道:“那你该去看看,人家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这大哥两个字,可不能白 叫。”萧北辰笑道: “我已经让郭绍伦去准备了, 明儿晚上就去。”萧书仪便问道:“可是那个 一年前救了颖军第四旅还有三哥的沈晏清?”


七姨道:“没错, 那时候可真是险,谁能想到那个混帐江嵩仁军长会叛变, 还打着你三 哥的名义反叛大帅, 大帅也不明真相, 气的要整治你三哥, 当时你三哥还带着一个旅的兵力 被南面中央军堵到了项坪口, 幸亏沈晏清从中斡旋, 最后与中央政府达成协议, 促成了南北 联合, 你三哥才能全身而退, 平了江嵩仁的叛变, 要不是沈晏清, 你三哥那次就……那个沈 晏清是个什么职位来着?美国特里先生的秘书。”


萧北辰笑道:“沈大哥早就不干了,如今卸甲归田, 整日里逍遥自在呢。”


正说着, 萧安便上来说车已经准备好了, 萧北辰点了下头, 便走了出去, 才走了没几步, 看到游廊的两侧竟是摆着一整排的茉莉花, 酒盅形的纯白花瓣, 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他怔了 片刻,却站在了那里。


一旁的萧安见他发怔,连叫了几声才让萧北辰回过神来,他把眼一垂,一句话也不说, 转头便走了出去, 坐着车一路到了鸿兴酒楼, 许子俊订的是最里面的包厢, 都是些颖军年轻 将领, 算上他, 却才坐了半桌子, 上了温好的花雕酒, 莫伟毅便给萧北辰斟酒, 就听到外面 有个娇俏的女声笑道:“哎呀, 我们来迟了,真是对不住许大少。”


那包厢门一打开, 进来了几个穿着洋装的女孩子, 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子法国香水的味 道, 饶是人多, 直冲鼻子, 为首的却是郑师长的女儿郑奉棋, 才留了洋回来, 带来的几个也 是留过洋的小姐,嘻嘻哈哈地走进来, 许子俊笑道:“郑小姐,可是等到你们了,你们再不 来,我今儿这酒席摆的还有什么意思。”


郑奉棋笑嘻嘻地,嘴唇涂得红红的,莹润厚泽, 将那层碎花披脱下,露出雪白的胳膊, 带着几个小姐坐下来, 却把眼睛往萧北辰的方向一溜, 见他低着头喝酒, 自己倒要矜持几分, 只对那许子俊道:“本我是不想来的,要不是看你的面子,还有我这几位朋友想一睹颖军青 年将才们的英姿,我才带了她们来。”


许子俊笑道:“只怕不是我的面子大,另有其人也说不定。”


郑奉棋却把脸一嗔,道,“你敢说!”她这话正是要引着许子俊说,许子俊便叫道:“郑 小姐打电话给我的时候, 点名要我请萧三哥来, 难道你忘了?”那几句话说得整桌上的人都 笑, 郑奉棋却似是发了急, 便绕着圈上来扑打许子俊, 许子俊旁边坐的就是萧北辰, 许子俊 便把郑奉棋往萧北辰身上一推,郑奉棋不偏不倚地就坐在了萧北辰的怀里去,心中得了意, 便含羞带涩地往萧北辰脸上看去, 萧北辰的脸却是淡淡的, 她一笑, 站起身来, 也不管周围 有多少目光看过来, 只含着笑对萧北辰道:“快别喝这么多酒, 可别伤了身体。”


许子俊大笑道:“萧三哥听到了没有,郑小姐担心你伤了身体,你可得悠着点, 别委屈 了人家。”


郑奉棋只伸出手,在许子俊脸上那么一拍,笑道:“你这张嘴,撕了得了,要是再说下 去, 我就让我父亲收拾你了。”莫伟毅在一旁喝了酒, 淡淡地笑道:“许子俊你要是再不闭嘴, 收拾你的可就不是郑师长了。”


那满座的人都是笑, 包厢里热闹起来, 萧北辰也不说话, 只是又满满地斟了一杯酒, 一 仰头全喝了下去。


那一席酒吃到很晚, 萧北辰竟是自饮自酌喝到酩酊大醉, 眼看着席散了, 他却趴在酒桌 上睡着了, 莫伟毅便叫了副官郭绍伦进来, 道: “送三哥回花汀州。”郭绍伦带着几名卫戍来 扶萧北辰,郑奉棋忙忙地站起来,笑道:“看三哥那样,还真是醉得不轻,正缺个人照顾, 我跟着他一起走吧。”


郭绍伦却是一怔,那郑奉棋已经穿了碎花披,笑吟吟地跟上来。


汽车很快就到了花汀州,郭绍伦差了几个卫戍扶萧北辰上楼,看着郑奉棋也要跟上去, 忙正色道:“郑小姐请留步, 三少没开口, 我不敢放你上去。”郑奉棋看着郭绍伦的样子, 倒 停了步, 从一旁的花瓶里掐下一朵大牡丹花来, 捻在手里, 在腮下滴溜溜地转着, 笑道:“今 儿这么晚了, 我也不便回去, 在你们花汀州借个宿, 可否?”郭绍伦只是为难,看着郑奉棋 那样儿,还真是难缠,看天也真是晚了,况且郑师长也不是好得罪的,便道:“请郑小姐到 客房歇息。”


便有下人上来引了郑奉棋去了客房, 郭绍伦略松了口气, 回头走回到侍卫室去, 这一晚 却不是他当值,他也留了下来。


萧北辰睡到半夜, 觉得口干舌燥, 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便摸到一旁找水喝, 谁知摸到个 杯子也是空的, 他口干的不行, 便站起来, 从卧房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才在那走廊里找了水 喝, 却一眼瞥见主卧室里隐隐透出灯光来, 竟是有人, 他只觉得胸口一紧, 手里的杯子便啪


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几步上去就推开了门, 那一室的灯光照过来,雪亮雪亮的, 却照得他一 阵恍惚, 只看到有个身影站在那格子下面, 散着个头发, 乌油油地垂下来, 却是低着头正翻 书呢,他刹那间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怔怔地叫了声:“杭景……”


那站在书格下的人听得萧北辰的声音, 背影微微一顿, 回过头来, 未语先笑, 一张粉白 的脸上全都是喜气,“三哥……”


转过来的人,却是郑奉棋。


只那么一瞬, 便宛如瞬间从天堂坠入地狱里去, 萧北辰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狠 狠隐藏在最深处的某种感情, 就这样在刚刚毫无防备间被翻绞出来, 再一刀刺上去, 让他逃 都逃不了。


郑奉棋看着萧北辰走进来, 却笑起来, 嗔道:“我也是走走,就走到这间屋子里来了, 怎么你也跟着来了?”萧北辰看着那格子上的书都被翻乱了,眼瞳一暗,道:“谁让你动这 些东西的? ”


郑奉棋笑吟吟地斜睨着萧北辰,“怎么我便动不得? ”


萧北辰回过头去,道:“滚。”


郑奉棋猛然一怔, 怔仲地看着萧北辰笔直的背影, 脸色由红变白, 再由白变青, 声音便 尖刻起来,“你说什么?”


萧北辰猛转身过来看着郑奉棋, 头顶上那雪亮的灯光照到他的眼瞳里, 却是如刀似剑般 的冷,怒声道:“马上给我滚出去,这个地方你不配站着,滚——听清楚了没有!”


郑奉棋直恨的咬牙切齿, 道:“萧北辰, 你有种!”扭头摔了门便走,把个侍卫室的人都 引出来, 闹得外面不得消停, 郭绍伦好说歹说, 安排了车送走郑奉棋, 回头就往楼上奔, 却 见主卧室的门已经反锁上了, 他只在门外敲了半天, 那门内还是安安静静的, 没有半点声音, 郭绍伦一声叹息,把手放下了。


这一夜闹腾, 转眼便是第二天, 萧北辰因昨儿晚上喝了不少酒, 外加郑奉棋那一顿胡闹, 起得比平日晚了些, 才下楼进了书房, 就听得郭绍来报,说是扶桑领事田中久助登门了。


萧北辰略微一怔, 心里只觉得烦得很, 这扶桑人狼子野心, 已经将南面中央政府搅得不 成样子, 现在又妄图把势力渗透进北方二十四省, 一再要求得到北方二十四省的铁路修建权, 且以愿意出扶桑兵协助颖军夺得南面的半边天下为诱惑, 要求得到关外新奉四省的土地商租 和杂居权, 对此, 在美国养病的萧大帅有明确指示: 以夷制夷, 切不可引狼入室, 以拖为上, 决不可出卖寸土!


萧北辰秉承父亲指示, 对扶桑人的种种要求不加理睬, 避而不谈, 忽冷忽热, 但凡公使 来访, 必拿出纨绔少帅的姿态来, 陪着扶桑人玩乐敷衍, 正事却是样样不理, 扶桑人对这个 花花公子一般的颖军少帅简直就是毫无办法, 甚至在暗地里称南面中央政府的主席楚文甫为 老泼皮,而北面的保安司令萧北辰,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眼中的小无赖了!


萧北辰想了片刻, 还是站起身, 一路出了书房到了会客厅, 一推开门, 果然看到扶桑领 事田中久助坐在那里, 那田中领事一脸怒容, 一见到萧北辰, 也不管别的, 只用生硬的中文 大声道:“萧总司令, 你手下的兵昨儿晚上连杀我十几名侨民, 这事儿你要怎么处理? !”


萧北辰走进去坐到沙发上, 一脸的波澜不惊,淡然道:“这事儿我没有接到报告, 是真 是假还不知道, 说处理也太早了些。”田中领事冷冷一笑, 语气中含着几分威胁,“那按照总 司令的意思,是我在说假话了?”


萧北辰淡淡地看了田中领事一眼, 若是扶桑公使佐藤先生亲自来,他倒还可以礼让几分, 只可惜这个田中领事,他根本连敷衍的心思都没有, 只道:“我自会派人去查清此事,田中 领事请回吧!”


田中领事感觉到了萧北辰言语中的怠慢,怒气更盛,“杀我侨民的人就是你的手下,你


萧北辰就要对此事负全责!”


他那一句叫嚣才落, 就听“啪”的一声,萧北辰已经将桌面上的茶盏扫到地上去, 猛地 从沙发上站起, 怫然道:“田中领事,我说过事情查清楚之后我自会处理, 你总不能让我凭 着你这一句话, 我就去毙了我的兄弟, 若我说你们领事馆的人今天早上杀我一百个同胞, 你 是不是就要回去把你们领事馆的人都给我砍了!”


田中领事见萧北辰这样强硬的态度, 先是一惊,接着也跟着站了起来,怒道:“岂有此 理!萧总司令好大的火气……”


“既然你敢在我这里无理取闹,那我就不妨再给你一个岂有此理!”萧北辰也不听田中 领事说话, 转身就冲着门外道:“来人, 送客!”那站在外面的郭绍伦走进来, 萧北辰也不多 说一句, 扔下目瞪口呆的田中领事, 转身扬长而去。


这萧北辰回到书房没多一会儿, 才将怒气冲冲的田中领事送走的郭绍伦便走了回来, 看 着萧北辰还在那里看文件,他想想还是说道:“总司令,那田中领事可气得够呛,咱们这样 会不会太强硬了些。”


萧北辰冷哼一声,淡淡道: “不过是个小丑,也敢来跟我叫嚣! 若是这样的角色我也要 敷衍,那我也不用忙乎别的事儿了,干脆一天到晚让他们牵着鼻子走算了。”才说到这里, 就听得门外传来敲门声, 丫环的声音传了进来,“三少爷, 七夫人还有大小姐、二小姐来了。”


萧北辰在书房稍微整理了些东西,才去了北面厅,还没走进去, 就听见七姨在那里笑, 那笑声里还参杂着大姐萧书晴的笑语,“真不愧是七姨一手带出来的丫头,说句话都能把咱 们七姨给逗成这样, 云艺, 你再给我说一个笑话, 若是把我们都给逗乐了, 我就把我这个虾 须镯给了你。”


这话音才落, 萧北辰已经走了进去, 就见桌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盒纸袋, 一看就知 道七姨领着这两位大小姐去逛百货公司了,他便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啊?怎么都这么好 兴致,全奔我这来了。”


萧书晴笑道:“这话可真冤枉人,我和大姐可没想来,本来好好地逛着百货公司,也不 知道七姨想起个什么事儿, 非得心急火燎的跑来。”一旁的书玉也是笑,这会儿正跟云艺说 话的七姨便转过头来,道:“老三,你过来。”


萧北辰走过去, 见七姨从桌子上拿出一个锦盒来, 里面装着七两左右的整棵人参, 这是 极珍贵的人参极品,她将那人参往萧北辰的面前一推,道:“我也是才想起来, 你不是说今 儿晚上要去看沈晏清,把这个带上, 人家是有恩于你的……”萧北辰一看便笑道:“这可不 行,我和沈大哥可不讲究这个,若是把这个送过去, 这交情可就生分了。”


七姨想了想,抿着唇笑道:“听你这么说也是个道理,那这个人参就放你这,用法我都 告诉云艺了, 这话说回来, 让她在这边照顾着你, 我还真是放心了不少。” 她把话说到这里, 见书晴和书玉正跟云艺站在一边说着闲话,便转过头来对萧北辰笑道:“我心里倒还有个想 头, 这云艺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丫头, 很是知疼知热的, 我对她放心得很, 不如你就把她收了, 放在房里……”


她这话还没说完,萧北辰便笑了,“七姨这话说的, 我把她收了放在房里做什么?当字 画看着? 当古董藏着?咱们家的字画古董海了去了, 何苦来,又添这么个大活人。”七姨被 他逗得忍不住一笑,连声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别给我胡缠,你看你这给我岔到什么地 方去了。”


萧北辰道:“大姐二姐还等着七姨去百货公司呢,七姨就别在我这里磨蹭了,今儿买了 多少东西, 都记我帐上。”萧书玉转过头来, 笑道:“呀, 难得老三今儿这么大方, 大姐, 咱 们就到金店里去买两条金链子如何?”


萧书晴道:“这话极是, 咱们这就走吧。”她们两个上前来一边一个拉着七姨, 笑盈盈地 去了,剩下云艺还在那里收拾着一桌子的纸盒纸袋, 萧北辰便道:“一会儿让郭绍伦派人把 这些东西都送到帅府去。”云艺忙答应了, 萧北辰淡淡地, 再没说什么, 转身上了楼。


这一边七姨和书晴书玉才走过楠木雕落地荷门, 船厅里一片花木扶疏, 盆栽团团围 簇, 尽是些茉莉、百合、兰花等清雅花色, 七姨看了几眼, 心中全然明白,只叹了一 声道: “这老三,真是个傻子,这样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萧书玉扶着七姨,也跟着轻声道: “你听他刚才那几句话,这竟不仅是个傻子, 还是个 情种,这都两年了, 我看着他那样,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萧书晴便道:“咱们家老三这片心,就算是个铁石心肠的,都该给融化了,若是林妹妹 知道就好了, 只可惜林妹妹这两年,竟是音信全无……”


她把话打住, 也没往下说什么, 一旁的七姨一想起杭景, 心里就觉得疼得慌, 便默默地 看了那一盆才开花的茉莉一眼,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杭景这可怜孩子,也不知这竟是 到什么地方去了,千万可别遭什么罪才好呀。”


北新城的东兰路向来都是富人高官居住的地方, 一色的西式洋房, 雕花铁栅栏, 巍峨的 白石圆柱, 沈晏清搬到这里才两个多月, 还不想惊动什么人, 他本是美国公使特里先生的秘 书, 一介文人, 却在一年前的项坪口战役中, 凭借高明的外交手腕促成了南北联合, 换得了 这天下的一时太平, 扶桑人便不再敢轻举妄动,但也恨绝了他。


这一日傍晚, 却听得下人来禀报, 说是颖军保安总司令萧北辰到了, 沈晏清忙起身迎出 门去,萧北辰看到沈晏清, 却是一笑道:“大哥也太不够意思了,搬到这儿这么久,都不通 知我一声。”


沈晏清自小在国外长大, 三十多岁, 一身西装风度翩翩, 清俊儒雅, 萧北辰如今是北方 二十四省保安总司令, 北方最高军政长官, 沈晏清见萧北辰这一到, 这半个东兰路都被封锁, 五步一岗, 十步一哨, 处处都有卫戍严加把卫, 便笑道:“本是想来这北新城里消遣一阵儿, 你看这一惊动了总司令你,我可不得清闲了,至少这左邻右舍的,也要骂死我。”


他带着萧北辰进了会客厅, 那会客厅的乳白色雕花小拱门上串着水晶帘子, 一串串地水 滴样垂下来, 直垂到那地毯上去, 会客厅里也是西式布置, 几面花瓣形的西式沙发, 一旁的 架子上摆放着一个景泰蓝花瓶,花瓶里插着几只雪白的蔷薇。


萧北辰坐下,与沈晏清才寒暄了几句, 女佣便端了茶上来,用的却是一套青釉色瓷杯, 配着那刚泡好的碧螺春,映着一片素雅清新, 萧北辰笑道:“大哥倒是好眼光。”沈晏清看 那女佣,那女佣笑道:“这是夫人选的。”


沈晏清却是淡淡一笑道:“张妈, 你下去做事吧。”那张妈便住了嘴, 才退下, 忽然一个 八九岁的瘦小男孩子从水晶帘子外面跑了进来, 穿着小西装, 小皮鞋, 慌慌张张地便要往那 沙发后面躲,沈晏清便道:“小恪,见了人也不叫一声,怎么这样没礼貌?”小恪趴到了沙 发下面去,睁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看看萧北辰, 道:“叔叔,你别说话,妈妈要喂我吃药 呢,我不吃。”


萧北辰微微一笑, 忽听得外面传来轻巧的脚步声, 有个声音从水晶帘子外面响起, 柔柔


的, 梦一般的轻灵, 只把人心水一般地润着,“张妈,你看到小恪了吗? ”


萧北辰的身体骤然一僵, 胸口猛窒,只听着身旁的沈晏清对着外面笑道:“你还不来抓 他,小鬼头躲在这里呢。”那脚步声便朝着这边过来,越来越近,水晶帘子后面便出现了那 道娉婷的影子,紧接着就是一只纤白的小手掀开了那晶莹剔透的水晶帘子。


只那一瞬, 如被雷霆击中,萧北辰整个人就懵住了,


她掀开那水晶帘子, 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一张清水芙蓉的面孔, 却是丝毫未变, 雨过天


青色的衣裙, 衣领上绣着素雅清馨的兰草, 却与她映衬得那样好, 乌黑的长发, 明澈的眼睛, 唇角还含着那一抹宁静柔和的笑意,玉洁冰清。


林杭景只往会客厅里看了一眼, 与他打了个照面, 刹那间面色一白,转身就欲往外走, 萧北辰胸口一阵激荡,便要站起身来, 却只听得自己的身后传来小孩子清脆的呼喊声,“妈 妈,你别走,你别走。” 这几句话如冷水般浇下来, 萧北辰瞬间如石雕木刻般僵住,那九岁 的沈恪从沙发后面探出头来, 一溜烟地跑过去, 拉着林杭景的手, 倒好像是一幅害怕的样子, 直嚷着,“妈妈,妈妈,我吃药还不行吗?你别生气。”


林杭景被沈恪扯住手, 走也走不得, 留也留不得, 却还是背转着身子,将沈恪拉到自 己的面前来,低着头小声地说了一句话,小恪便乖乖地探头出来看着沈晏清,道:“爸爸, 妈妈让你过来。”


沈晏清却是一怔, 转头便对一旁的萧北辰道: “我去一下。”然而却看到萧北辰的面孔 一阵发白, 他更是惊讶, 也没说什么, 只是走到林杭景的面前去, 林杭景低着头领着小恪走 到外面去, 沈晏清也便跟了出去。


透明的水晶帘子还在晃动着。


青釉色瓷杯里泡着碧螺春, 静静地沉在杯底, 碧绿碧绿的, 然而隔着氤氲的蒸汽, 那一 道碧绿,也在他的眼前变得不再清晰。


晚餐还是在沈家用的, 西式大长方形餐桌, 金漆椅子, 浅绿色落地灯, 佣人端了菜肴上 来,沈晏清笑呵呵地从酒柜里取出一瓶赤霞珠干红葡萄酒,放到了桌上,笑道:“这么久没 见,今晚咱们可得不醉不归。”


这赤霞珠干红葡萄酒酒力强劲, 倒入高脚杯里, 赤红如霞云, 萧北辰沉默着, 只看着那 酒液,沈晏清却又对一旁的张妈说道:“叫夫人和小少爷过来吧,就说来的客人不是外人, 他们也不用回避。”


那张妈一怔,看了沈晏清一下,又回过味来,笑得却是格外意味深长,答道:“是,我 这就去叫夫人过来。”


萧北辰道:“大哥什么时候结的婚?”


沈晏清笑道:“也不过才半年多,你知道恪儿身体很不好,有了新妈妈,也好有人能悉 心照顾着他。”他这样说着, 沈恪已经从餐厅外面跑进来,扑到了沈晏清的怀里,仰起头来 笑嘻嘻地说道:“爸爸,今天妈妈教了我三首诗,我全记住了。”


林杭景走进来的时候,脸上一片温柔的笑意,沈恪跑过来拉着她的手,撒着娇道:“妈 妈要奖励我吃冰激凌, 吃冰激凌。”林杭景擦擦他脸上的汗,道: “才吃了药, 冰激凌是不能 吃的,还是喝桔子水吧。”沈晏清笑道:“你又纵着他。”林杭景微微一笑, 拉着沈恪坐在沈 晏清一侧,沈晏清对林杭景笑着介绍道:“这是我三弟萧北辰, 颖军保安总司令,这北方二 十四省,可都是他们萧家的。”


林杭景把目光转向萧北辰, 温和地一笑,彬彬有礼, 道:“总司令,幸会。”


萧北辰抬起头来看着林杭景, 那深敛的目光里透出灼灼的光芒, 针刺一般, 叫人不由地 生着寒意, 她却依然正视着他, 目光安静, 唇角柔和的笑意丝毫不乱, 清雅如那绣在冷青色 衣领上的兰草。


萧北辰只闭了闭眼, 深深地吸了口气, 拿过那一杯赤霞珠葡萄酒, 一饮而尽, 再将空了 的酒杯放回到桌面上, 便从那椅子上站起来,对沈晏清道:“大哥,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沈晏清一怔,道:“你这是……”


萧北辰已经走出去, 一旁的侍从官走过来递了军帽,萧北辰却顿了片刻, 只回过头, 目


光炯深,看着坐在桌前的林杭景, 只见她默默地拉着沈恪的小手, 略低着头, 那一张侧脸平 静无波,萧北辰呼吸一窒,眼底刺痛, 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沈晏清送走萧北辰, 走回来看到林杭景还坐在那餐厅里, 小恪已经被张妈带走了, 他便 坐在餐桌前,转头看着林杭景,道:“林小姐, 今晚之事……”


林杭景抬起头来看着沈晏清, 她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白, 却还是强作镇定地笑着, 道:“今 晚之事,多谢沈先生帮忙。”


沈晏清知道她不想说, 也不多问, 略沉吟了下, 道:“小恪身体孱弱, 多亏你细心照顾, 才恢复的这样好,帮你个忙也是我该做的, 那些过去的事情是林小姐的私事, 你不愿意说, 我也不多问, 我只怕……唐突了林小姐。”


林杭景看着沈晏清脸上的表情, 心里微微一慌, 忙站起来道:“我得回去了。”沈晏清看 着她站起身来, 便也同时起身道:“天这样晚了,我开车送送林小姐。”林杭景摇头道:“不 劳烦沈先生,刚才张妈帮我叫了车,就在外面。”


沈晏清微微一笑,忽道: “你这一走,小恪半夜醒来又要闹了。”林杭景怔了怔,“你就 跟他说,他要是不好好睡觉,明儿我就不来了,他一准就不闹了。”沈晏清笑一笑, 倒似自 言自语地道: “如果这样,那我倒一定要让他好好睡觉了。”


林杭景把眼眸一垂, 也不说什么, 便走了出去, 张妈从偏厅里出来, 看着林杭景已经走


了, 沈晏清却还站在那餐桌旁, 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便笑呵呵地走上来道:“给沈先生道 喜。”


沈晏清道:“张妈又来说笑了。”


张妈笑道:“难得恪少爷和林小姐如此投缘, 从一见面就认准了林小姐,只管叫妈妈, 这才不过认识了两个月多, 小少爷就离不开林小姐了, 都说这小孩子看人最准呢, 我瞧着沈 先生和林小姐也是天生一对, 般配极了, 看今晚这情形也是不错的, 沈先生你还有什么可担 心的呢。”


这一番话说出来, 要在往日, 沈晏清定是要阻止的, 然而今儿晚上, 他却不呵斥, 倒好 似张妈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去一样, 他只是看着林杭景走出去的那个方向, 那儒雅温和的 面孔上便出现了微微的笑意。


德馨小学是英国女修道院办的学校, 学生也主要是修道院内育婴堂的孤儿,这些孩子每 日背着个小布包来上学, 林杭景便在这学校里当国文老师, 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处小庭院里, 也是修道院的资产, 每个月还可以拿到四十五块钱的工资, 她白天在学校里教课, 晚上便去 沈宅做沈恪的家庭教师,生活过得平淡安静,却是她最想要的。


这一日中午, 她正坐在教员室的窗前批着作业簿子, 忽见一只小小的手从窗户格子外面 伸进来, 手里攥着一只白色的栀子花, 林杭景放下钢笔, 抿唇一笑, 嘴边便出现了两个浅浅 的酒窝,柔声道:“你们再调皮,我就告诉泰瑞莎姆姆去。”


她这一句话才落, 就见那木格子窗前出现了一行小脑袋, 全都是十岁左右的小毛头, 穿 着育婴堂的蓝布衣服, 剪着一色的平头, 笑嘻嘻地看着林杭景, 其中一个圆脸的孩子眨巴着 眼睛道:“林姐姐,我们玩去吧。”


林杭景便道:“叫林老师。”


那些孩子嘻嘻一笑, 反倒异口同声地喊起来,“林姐姐。”林杭景看着他们, 也做不出严 肃的样子, 只是笑, 道:“想出去玩也行,我昨儿教你们的诗可都背会了?”


“背会了, 背会了。”圆脸的男孩子率先答道:“我还记得那句呢, 红酥手, 黄藤酒, 满 园春色宫墙柳。”他也只念了这么一句, 便领着那群孩子冲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五彩斑斓的 大风筝, 拽着林杭景道:“林姐姐,林姐姐, 咱们放风筝去,放风筝去。”


就听得“啪”的一声, 原本放在桌面上的钢笔竟然被林杭景碰翻在地, 登时断成了两截, 那些孩子吓了一跳, 看着林杭景发白的脸,嗫嚅道:“林姐姐……”林杭景勉强地笑了笑, 道:“我不放风筝,你们自己去玩这个, 好不好?”


那些孩子也懂事得很, 看着林杭景这样, 便乖乖地拿了风筝走出去, 教员室里一时寂静 下来, 林杭景怔怔地看着那摔成两半的钢笔片刻, 脑海里竟全是那五彩斑斓的大风筝, 那是 她最初的、最真最纯的爱,她鼻子发酸, 眼角蓦然一湿。


一阵风顺着敞开的窗户吹进来, 那摆放在桌面上的轻薄宣纸没有被压住, 竟被风吹出窗 外去, 已经吹出去大半, 林杭景才回过神来, 慌忙站起来, 快步走到门去, 那宣纸落在走廊 里,铺了一片, 林杭景蹲下身去捡,才捡了薄薄的一沓子,却有人站在了她的面前。


林杭景看着那乌黑的军靴, 心中刹那一阵失措地抽紧, 手指死死地捏住了那怀里的一沓 子宣纸, 努力地放平心神, 才缓缓地起身, 再抬头的瞬间, 双目已经清明, 只静静地看着眼 前这个人, 微一颔首, 礼貌地道:“总司令。”


捧着宣纸的手臂忽地一沉, 却是他猛地挥起手来, 掀飞了那一沓子轻薄透白的宣纸, 那 宣纸在他与她之间纷乱地飞起, 那样天旋地转的纷乱间, 他那一双眼睛深深地掩在军帽下的 阴影里, 透着怒和恨, 直劈她的入心间, 让她明白, 她已经没有逃避, 没有敷衍, 没有装作 与他素不相识的机会!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 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林杭景,我只给你两个选择,一,你离开 他,二,我让他离开你。”


林杭景抬起眼眸望着他的面孔,她的眼眸很安静, 那是极安静的倔强, “萧北辰, 你到 底要怎样? ”


“我要怎样, 你心里清楚得很!”萧北辰死死地盯着她, 一字一顿地答道: “我要你。”


他掩在那一道阴影的中眼眸里有着她安静的面容, 被灼灼的光芒包围着, 那是在长久的 失去与等待中煎熬得已经发了狂的光芒, 滚烫的令人望而却步, 只怕一碰触到他, 就会被烧 成灰。


林杭景别开头去,声音淡淡的, “我已经嫁给了沈晏清,我不会离开他。”


他一伸手便捏住了她的下颔, 让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 她顿时一惊, 慌忙往后退, 他的 另一只手却已经伸出, 抵住了她的后脑, 让她后退不得, 他的目光直直地射进她在刹那间惊 慌失措的眼眸里,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那一句话来, 恨得发了狂。


“那我就让他离开你!”


林杭景被他掌控在手心里, 那目光却依然清冽的水一般,透着丝丝冷意, “你口口声声 叫他大哥, 这天下人都知道一年前沈晏清救过你萧北辰的命, 你敢做对不起他的事, 你就不 怕被这天下人耻笑? !”


萧北辰的话语中透出冰冷意味,“没错, 他是我的大哥, 我的救命恩人, 只要他一句话, 我什么都可以拱手让给他,连我的命都可以给他,但是,我决不会把你让给这天下任何人! 无论他是谁! 我是怎样的人, 你从第一天见到我的时候就应该清楚! 我就是要——”


那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出来, 林杭景愤然一挣, 竟从他的手里挣出来, 回手便是一个嘴 巴子掴在了他的脸上,“啪”的一声, 他怔住, 她黑白分明的眼里仍旧是极其清冽的光,雪 一般的冷和寒, 那平静无波的话语,更刺得人五内俱伤,“今时今日, 我只告诉你一句,从 你杀了牧子正那一刻起, 我对你, 就只有恨,这一辈子,就只有恨!”


他看着她决绝的目光, 胸口的紧窒让他简直不能呼吸, 她清冷的样子倒好像是天边的那 一颗寒星, 可望而不可即,她对他清清楚楚地说: “萧北辰,从今而后,若你还念及沈晏清 对你的半点恩情,还请叫我一声沈夫人,别再让我看轻了你。”


他的全身就这样一点点地凉下去了, 那廊檐下的阴影遮住了打在他身上的阳光, 只剩下 苍茫的冷漠, 那散落在地面上的宣纸也反射着白色的冷意, 在那样的惘然间, 仿佛是有着一


根细细的针,一点一点地扎到他的心里去,他看着她在自己的面前转过身,而走廊的尽头, 竟是不知道站了多久的沈晏清和沈恪。


沈恪看着林杭景转身,便跑着过来扑到了林杭景的怀里,清脆地叫着,“妈妈,今天爸 爸要带我们去公园玩, 车子就停在外面。”他顿了顿, 从林杭景怀里探出头来, 看着萧北辰, 小心翼翼地说道:“妈妈和那个叔叔生气了吗? ”


林杭景默然, 她抬起头看着沈晏清, 沈晏清一身西服, 脸上的表情也是极从容淡定, 他 看着站在这一边的萧北辰, 便走过来, 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伸出手来在萧北辰的肩膀上轻轻 地按了按, 只说了一句,“三弟……”


萧北辰的双眸里含着黯然的伤,即便硬撑着也无法掩盖的失魂落魄般的伤,他抬起眼眸, 看着沈晏清,那英挺的面孔上一片说不出来的茫然和无奈,只说了一句,“沈晏清,怎么就 是你……”


沈晏清竟是一怔, 萧北辰却只沉默地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拂了下去, 手掌透出阵阵 的冰冷, 那被军帽的阴影掩住的双眸似乎升腾起了一片雾气, 只看到一片苍茫, 他早该知道 她恨他, 却原来是这样的恨, 这样残忍的恨, 他一言不发转过身离开他们, 军靴走在那石地 上,一步一痛,撕心裂肺的痛,钉子般一下一下地刺到他的太阳穴里去。


林杭景低着头将沈恪抱在怀里, 她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 过了许久许久, 方缓缓地转过 头去, 看着那长廊的尽头, 早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只剩下那爬上了廊柱的葡萄藤, 开着嫩嫩 的花,兀自随着阵阵微风摇晃着那绿幽幽的叶子, 引得一片暗香浮动。


她略低了头,轻轻道:“沈先生,谢谢你。”


沈晏清却是一声叹息,道:“林小姐不必客气,我沈晏清自认不是什么君子,愿意如此 为林小姐效力,也是存了一份私心。”


林杭景目光一垂,拉着沈恪的手转向沈晏清,目光柔和如水,静静道: “沈先生, 我有 子南归, 今年已经一岁多, 幸得修道院院长泰瑞莎姆姆的帮助, 半年前被送往美国, 由我嬷 嬷照顾, 如今我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念想, 那个孩子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沈晏清蓦然一震,已经明白了林杭景那话语中的拒绝之意,却还是怔怔地看着林杭景, 半晌才道: “可是……萧南归? ”


林杭景的目光不卑不亢如最纯白的栀子,“林南归。”


展眼就是一个月, 这一到了七月,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 才刚早晨, 官邸里的下人就忙 乎起来, 萧安颠来跑去地布置着, 按照往年给七夫人过生日的惯例, 也不请客, 只请了戏班 子进府, 因老五萧北望, 老六萧北意前两年就被送到了美国萧大帅身边, 所以, 只有大小姐, 二小姐并四小姐赶了来, 围着七姨吃了寿面, 七姨吃了寿面, 却没有看戏的精神, 只叫撤了 戏班子, 带着几位小姐去花厅里休憩, 打了打小牌, 转眼间就到了中午时分, 七姨看看天色, 便转头对一旁的大丫头小镯道:“老三还没来么?”


那小镯面有难色, 摇了摇头, 七姨叹了口气, 大小姐萧书晴看着七姨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便笑着道:“听说老三这一个月都在北大营里,连花汀州都不回了, 忙得日夜不分, 想是忙 晕了,七姨也别急, 指不定他下午就到了。”


书玉也劝着,“七姨先别急,再等等也就来了。”


萧书仪却叹了口气, 道:“三哥要是再不来, 再等等这热闹也就该散了。”她这一句话是 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七姨心头略微一紧,竟是一阵伤怀,“想起两年前那次生日,真是热 闹,大家伙都来的齐全, 老三还特意去给我弄了一盆兰花, 老五老六都在……还有你林妹 妹……”她顿了顿,眼圈蓦然红了,“想起你林妹妹我就心疼, 打小来了咱们大帅府,在我 手底下长大的,一举一动都招着人怜, 她也狠心, 一走这么久, 连个音讯都不给, 枉我…… 白心疼了她……”


七姨拿着帕子只管拭泪, 招的另外三位小姐也默着说不出话来, 忽见一个小厮从花厅外 一溜烟地跑进来, 喊道:“三少爷回来了。”七姨一听这句, 就慌忙起身, 才一起身, 就觉得 颈间一空, 竟是那串饱满晶莹的南珠链子一下子断开了, 南珠粒子噼里啪啦地全都滚到了草 丛里去, 小镯忙上来捡拾, 七姨也顾不得, 领着书晴、书玉、书仪便奔了前面, 谁知却看着 侍卫官团团围簇, 许子俊和莫伟毅两个人架着萧北辰走进来了, 三个人都是满身酒气, 七姨 顿时把脸一阴, 还未说话, 许子俊就赶忙道:“七姨, 今儿都怨我, 原本只说大家连日劳顿, 累得狠了, 喝几杯轻松轻松, 谁知萧三哥轻松大发了, 我跟莫伟毅一个眨眼, 他就把自己灌 成这样。”


七姨看着萧北辰那酒气醺醺,站都站不住的模样,气的了不得,恨恨道:“许子俊,若 你以后再敢引着我们老三出去喝酒, 看我不告诉你老子,结结实实打你一顿狠的, 萧安, 你 们几个打什么愣,眼珠子飞了是怎么着,还不快扶三少爷上楼休息。”


萧安带着几个人忙围上来扶了萧北辰上楼, 七姨一路跟着, 进了房, 忙忙亲自铺了那一 层苏绣锦被,给萧北辰盖好,摸摸他的脸,竟是滚烫滚烫的,七姨道:“这也不知道是喝了 多少,小镯,快点端醒酒汤来。”


那小镯便忙去弄醒酒汤,萧书仪便站在一旁,急急地叫着,“三哥,三哥……”


萧北辰迷迷糊糊地, 脑袋有千斤重, 只觉得胸口似乎有一把火在烧着, 五内俱焚, 让他 难受的禁不住,耳旁竟似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回响着, 是她在说话,她对他说,我嫁了人了, 她对他说, 今时今日, 我只告诉你一句, 从你杀了牧子正那一刻起, 我对你, 就只有恨, 这 一辈子, 就只有恨! 她如此的冰, 如此的冷, 他不知道他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到底在等些什么, 他保留着所有属于她的东西, 他一个人等,一个人守,他亲眼看着她亲手种下的桃树开花, 到最后,他等来的, 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在那红纸伞下的一个回眸, 她略低着头,唇角那微微的笑意, 她眉宇间的轻灵通透, 她在窗前写毛笔字时安静专注的神情, 她耳边的明珠坠子流苏般摇晃着, 她回过头来, 对他 柔柔地一笑。


她走了……她回来了,她对他说,我嫁了人了……她挖空了他的心……


这样的物是人非, 一切都是枉然, 他最后那点希望也被她扑灭, 她逼着他放开手去, 却 原来, 他再也没有了留下她的机会……连强留的机会都没有了……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有 了……


七姨看着萧北辰的脸一阵阵的发白, 心疼得不知道该如何好, 恰逢这个时候小镯端了醒 酒汤上来, 七姨忙端了醒酒汤, 用小勺给萧北辰喂到嘴里去, 被酒劲烧着, 萧北辰的嘴唇起 了一层干皮, 在那里难受的翻腾着, 一幅抓心挠肝的模样, 那醒酒汤也喂不进去, 七姨看着 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在说着些什么,忙问道:“老三……你说什么……大声点…… 要什么,七姨去给你找回来……”


谁知, 她这样的话才落, 躺在床上几近于昏迷的萧北辰便摇头, 唇角竟是扯出一抹无声 的笑容来, 那样的悔恨、凄凉、绝望, 喃喃道:“……她不会回来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管我怎么等着她……她都不会回来了……


一旁的萧书仪听到这里, 心中已是全然明白, 终于忍不住用帕子捂住了嘴, 愧疚的眼泪 便哗哗地落下来, 哽咽着道:“七姨,你看三哥这样,这可怎么办好?”


萧北辰只是混混沌沌地, 胃里火烧火燎的疼, 他慢慢地念出那个名字, 那个烙在他心口 上的名字, 梦呓般一遍遍地低声念着, 七姨端着那碗醒酒汤,眨眼间,眼圈就通红通红的, 望着昏昏沉沉的萧北辰, 含着泪一叹, 道:“你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呀!”


转眼就到了第二天, 纵然是白天, 餐厅里也开着小小的一盏水绿色台灯, 萧北辰起得很


晚, 走进餐厅, 看七姨穿着件蓝色旗袍, 胸襟上别着宝石别针, 正端坐在桌前一个人摸骨牌, 看着萧北辰走进来, 便转头对一旁的下人道:“快去把我一早吩咐厨房做的清粥小菜端过来 给三少爷吃。”


那下人便去端饭,萧北辰走过来看着七姨摸牌,看了看便笑道:“我看看这下面扣的是 个什么。”他去摸那骨牌, 被七姨照手背打了一下子, 抬头冲他道:“我这算命呢, 你别来捣 乱,赶快去把饭吃了,看你昨天喝那些酒,这会儿怕是肠子都沤断了。”


萧北辰这肠胃正难受着, 看着下人端上来的简简单单的清粥小菜,竟还有一道莴笋圆子, 做得非常精致, 也有了点胃口,坐下来吃了几口, 七姨便笑道:“三少爷喝成那样,还记得 昨儿是什么日子么? ”


萧北辰笑道:“昨儿是七姨的生日。”


七姨把眼一溜,道:“得亏你还记得。”


萧北辰便说,“我专给七姨请了一尊羊脂白玉观音, 眼下还在路上, 七姨倒比我急,跟 我兴师问罪起来了, 我可冤死了。”他把七姨说的抿唇一笑, 骨牌也不玩了, 只道:“看你这 油嘴滑舌的, 好吧, 就算你还有点孝心, 今儿晚上我在兴和园的云南馆子请何军长的女儿何 小姐吃饭, 你也得给我过来。”


萧北辰便笑, 调侃道:“七姨如今越发时髦了, 不跟官太太们打牌, 改和小姐们吃饭了。” 七姨只把眼皮一抬, 笑道:“老三,你这是跟我装糊涂呢?”


“借我十个胆子, 我也不敢跟七姨装糊涂,”萧北辰笑着, 便从那桌前站起来, 道:“这 几日委实太忙,我还要去北大营见南面来的代表,真是没时间, 七姨自己乐着就行了。”


他说完这些, 也不等七姨说话, 便上楼换了衣服, 郭绍伦带着侍从们等在外面, 萧北辰 上了汽车, 道:“去北大营。”郭绍伦便面露难色, 他跟着萧北辰这么多年, 在上下级之间更 多了一层朋友的关系,这会犹豫了半天,才道:“总司令还是回花汀州休息休息吧,你这一 个月都泡在北大营, 山一样的军务也给处理完了,莫参谋长和许团长整日里忙乱的连轴转, 都怕了总司令你了。”


萧北辰看看郭绍伦那副为难的样子,不自禁大笑道:“行了,行了, 倒好似我是个扒皮 的,整日里刻薄你们一样,那就回花汀州吧。”


那汽车便行过街面, 直往花汀州开去, 时间却是正午, 正赶上这条街上的小学放学, 那 街面上走着的都是背着布包拿着算盘的小学生, 追追打打的满街乱跑, 郭绍伦便对一旁的司 机道:“开慢点。”那汽车便慢了下来。


车窗上映着街边的景物, 也映着走在街边上的人, 一切都清清楚楚, 她一身淡霞色立领 衣裙, 乌黑的长发已经束起来,一丝不乱地垂在身后,静静地领着刚放学的沈恪朝前走着, 小孩子却是蹦蹦跳跳的, 仰着头不知道对她说些什么, 汽车开过的时候, 可以清楚地看到她 凝神听着沈恪说话时, 唇角浮现出一抹恬静温婉的笑意。


那汽车开过去了, 一晃间, 她的影子便从车窗上消失了, 仿佛是被一阵风卷走了, 再也 留不住, 找不回来了……只剩下那空落落的一片悲伤疼痛, 从此后, 将不分日日夜夜的鲠在 他心口上……


汽车已经开出了那条街道, 前座的郭绍伦顿了片刻, 犹犹豫豫地转过头去看萧北辰, 却 发现他静静地把头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的模样。


郭绍伦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把头转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