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天白波澜不惊的话音像一股冰冰凉的清泉缓缓流进蓝沁的心田。
蓝沁低下头，沉默良久。
“聊我的事？我的事有什么好聊的……”
单薄的唇缓缓张开，蓝沁揉了揉哭红了的眼睛，面色和声音都故作冷淡，仿佛已经放弃了一切希望。
“既然你已经知道是我想杀朱凤……那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了。”
“呵！”
蓝沁心如死灰的话语反而逗笑了展天白，展天白喝了口酒，不慌不忙地道：“你这算什么？在跟我撒娇？”
闻言，蓝沁立刻瞪大两只爬满红血丝的眼睛。
“难道不是么？”展天白朝蓝沁摊摊手，“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惩处你，杀朱凤不是你的意思，而是范宁的命令……所以，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用力咬住下嘴唇，蓝沁神色纠结，两只眼睛红得更加厉害。
虽然不知道蓝沁在矛盾什么，但展天白深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有自己不愿被他人知道的过去。
他也不想逼蓝沁，只不过既然被他看到蓝沁想杀朱凤却没下得了手的一幕，他就没办法坐视不理了。
“不急，你有充足的时间考虑……”
展天白给蓝沁的酒杯满上，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灌醉我么？”蓝沁警惕地盯着展天白看。
展天白莞尔，明眸宛如两颗黑曜石，里面洒满了银白月光。
“我只是觉得桂花酿甜甜的很好喝。”
蓝沁一脸不信的表情，眼帘轻垂盯着杯中酒看。
酒很清澈，不靠近都能闻到一股诱人的酒香，还有桂花的甜味。
稍稍迟疑，他还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如展天白所言，桂花酿香甜却也有着酒的辛辣刺激，之前从未喝过酒的蓝沁有种喉咙被灼烧的错觉。
然而，这种烧灼感对现在的他而言反而成了一味良药，疏通了他堵得慌的胸口。
不用展天白主动，蓝沁自己又给自己倒满了酒。
咚！
酒杯砸在桌子上，蓝沁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展天白脸上浮着若有似无的浅笑，既有对蓝沁的疼惜，也有一丝丝无奈。
虽然他的一生走到现在也并非一帆风顺，但他从来不是别人手中的提线人偶。
和蓝沁等人比，自由太多了。
黑瞳中映着的蓝沁，双颊绯红，微微的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展天白喝的其实比蓝沁多，但他酒量也比蓝沁好。
蓝沁已经醉了，小小的脑袋耷拉着，眼神迷茫中掺杂了丝丝痛苦，和平素面无表情的样子截然不同，给了展天白新鲜感。
他也不着急，默默喝他的酒。
蓝沁肯一杯一杯地灌自己，就是想要等醉了之后对他说些心里话。
月色朦胧，像是穿了件薄纱。
也不晓得过去几个时辰，蓝沁喝得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
坐在对面的展天白苦苦一笑。
他一直在等蓝沁说实话，但若是蓝沁始终不开口，他也不晓得该如何帮助蓝沁脱离范宁的控制。
“唉！”
摇着头轻叹一口气，展天白刚要站起身扶喝醉的蓝沁回房，蓝沁猛地一下坐了起来。
“蓝沁？”展天白轻轻唤了一声。
“我……”蓝沁一开口就打了个饱嗝，蒙上浓浓酒气的眼睛像是在看展天白又像是没在看，“我……我也不想杀朱凤……我不想杀人……”
哽咽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委屈，蓝沁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
展天白又坐了下来，静静聆听蓝沁的倾诉。
“我从小娘亲身体就不好，是奶奶一手把我带到大，我们一家四口相依为命，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了些，但也很幸福……”
听到这里，展天白知道蓝沁接下来的话语就是蓝沁人生的转折点。
“爹为了给娘亲治病，管张员外借了一百两银子，谁知一个月后，借据上却变成了一百万两银子！”蓝沁咬牙切齿，双手紧紧握拳，“我爹他根本就还不上钱……家里每天都有张员外找的地痞流氓来闹事，奶奶被吓得差点一命呜呼……后来……”
想起过往悲惨的一幕幕，蓝沁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自己的人生、未来也一片漆黑。
“后来突然有一天，我娘她不见了，张员外也不再管我家要钱……我爹到处找我娘，结果有一天看到张员外家的下人们抬着一个大/麻袋鬼鬼祟祟地往山上走，我爹心里起疑就跟了上去，结果看到那些人在挖坑，从麻袋里掉出来的……正是我娘的尸体！”
眼帘猛地上扬，展天白一双黑瞳刹那间变红。
“我娘她那时……身上一丝未挂，还有被鞭子抽打的痕迹……”
听得出蓝沁已经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愤怒了，展天白左胸口揪紧，不由自责。
他后悔了——
他本无意揭蓝沁的伤疤。
然而现在看来，更像是他在往蓝沁的伤口上撒盐。
“对不起。”
被展天白真挚地道歉，蓝沁摇摇头，“女干杀我娘的人又不是你。”
说完，他拿起酒壶直接把凉了的酒倒进自己的嘴里。
闷痛的胸口稍稍舒服了一些，蓝沁擦去眼角的泪水，接着道：“我爹意识到是张员外女干杀了我娘气红了眼，那些奉命去埋我娘的下人们还想要女干尸，我爹冲过去很他们打，但势单力薄，被打得鼻青脸肿跑回来……那时候我和奶奶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我爹浑身是血地冲进家门，拿起菜刀就又跑了出去……再后来，我和奶奶就听说我爹被衙门抓起来了，因为砍死了张员外家的管家。”
“……”眉心紧蹙，展天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将壶里剩下的酒都喝光光，蓝沁醉得眯起眼睛，想睡又睡不着的样子，喃喃自语：“我爹要被砍头，张员外又和当地官府勾结，判了我奶奶也有罪，还想把我抢过去给他做男宠……”
话说到这里，蓝沁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晦暗。
“是范丞相救了我。”
眼睫轻颤，蓝沁沉默半晌道出的话语，令展天白心头一惊。
救？
在展天白的印象中，范宁只会害人，不会救人。
虽然脑袋浑浑噩噩的，但蓝沁却莫名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无比清醒。
他甚至光是看展天白的脸色就晓得展天白在困惑什么。
“就在我要被张员外带走的时候，我咬伤了他的手，在大街上疯狂地跑……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逃到哪里去，但就是想跑，只想跑掉。刚巧那时候，范丞相的轿子经过，我直接跪在轿子前，求轿子里的人替我主持公道。”
蓝沁想想自己那个时候鲁莽的行为就觉得后怕。
他当时连轿子里做的是哪位大官都不知道，也没考虑过当街拦轿的后果。
“结果范丞相听了我的哭诉不仅没治罪于我，还替我爹还了钱，安葬了我娘……我爹的人命官司也一了百了，他和奶奶都被安置在大宅子里，还有丞相府的人保护……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我要为范丞相做事。”
声音渐渐变得平静、冷淡，蓝沁摇摇头，“当时的我是真的很感激范丞相，他贵为高官，却替我这个小草民做主，救了我们全家……”
“当时？那现在呢？”展天白轻声问。
在他看来，蓝沁是范宁送到端木璃府上的三名男宠中，最成熟也是最聪明的一个。
“现在……”蓝沁耸着肩膀苦苦一笑，“现在我当然明白了……范丞相帮我，是因为觉得我有利用价值，正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对我施以恩惠，我就必须要替他做事……更何况我爹和奶奶还在他手上。”
尾音渐轻，蓝沁抓了抓自己的左胸口，指关节泛白。
当初他还觉得范宁真是个好人，还派人保护他爹个奶奶。
后来渐渐地，随着他学到的知识越来越多，他意识到那并非是一种保护，而是监视与软禁。
无光的黑瞳好似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蓝沁提起酒壶晃了晃，发觉里面没酒了。
“既然你爹和奶奶都在范宁手上，那你下不了手杀朱凤……是做好自杀的准备了么？”
猛然间灌入耳朵的声音令蓝沁心脏一跳。
扬起眼帘看展天白，蓝沁心虚地别开脸，“你这人真可怕……”
不晓得这句话算是责难还是夸奖，展天白无奈地耸耸肩。
蓝沁觉得自己像是被展天白看穿了。
“我想杀朱凤，又杀不了朱凤……还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爹和奶奶因为我而出事……”
“所以你想被我和端木璃处置，死了一了百了？”
展天白这个问题，蓝沁无言以对。
他是这么想的，但又有种直觉——他的愿望实现不了。
“我现在里外不是人……但这一切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怪别人。”用力咬了咬下嘴唇，蓝沁摇摇头，“也不怪范丞相……毕竟当初是我先跪在他的面前拦住他的轿子求他救我全家的。”
“你很有担当，蓝沁。”展天白目不转睛地看着蓝沁。
扬起眼帘与展天白对视，蓝沁皱眉，面露愠色，“你是在讽刺我么？”
“不是。”展天白果断否定，“我是认真说的……你很有担当，没把自己的不幸归结到任何人的身上，甚至都不认为是范宁把你逼到今天这般田地的。”
这是展天白的心里话，任谁碰到蓝沁的情况都很难像蓝沁这般冷静。
“但是，你缺乏勇气。”
站起身，展天白来到蓝沁身边，蓝沁刚好扬起头看他。
形状漂亮又强劲有力的大手落在了蓝沁的头顶上，展天白微微一笑，看上去就像一位温柔而又靠得住的大哥哥。
“你缺乏追求幸福的勇气。”
扑通！
蓝沁心脏骤然一跳。
幸福……
他还会有追求幸福的资格么？
他的幸福……在何方？
熟睡的夜空有了苏醒的迹象。
在天已经蒙蒙亮的时候，喝多了的蓝沁才被展天白扶回自己的房间里。
轻轻关上房门，展天白无声叹了口气。
“聊完了？”
身后响起熟悉的男低音，展天白在转过身之前，后背迎来一片温暖。
端木璃从后方将展天白整个人拥进自己的怀里。
展天白最近吃的睡的比最初好了很多，所以身上也长点肉了。
可是，端木璃依然觉得展天白很瘦，瘦得让他心疼。
“蓝沁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展天白惋惜地说道。
“我发觉……你对我的男宠都很关心啊！”
转过身面向端木璃，展天白眼尾上扬，洒满晨曦的明眸透出狡诈的味道，“你这是吃醋了么？蓝沁还是个孩子……”
“之前你不是因为雪月都吃醋了么？雪月也是个孩子。”
“那能一样吗？”展天白哭笑不得。
“有什么不一样的？至少我和雪月可没有一起月下对酌雪夜促膝。”
“哈哈哈！”展天白放声大笑，觉得吃醋的端木璃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子，“那你还把林雪月抱回房了呢，我可没抱蓝沁。”
“你……”端木璃被展天白驳得没声了。
“怎么样？无话可说了吧？”展天白坏笑，“这就叫做心里有鬼。”
“天白！”端木璃不由严肃起来，深邃黑瞳浮起淡淡的苦涩，“不要质疑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你可是一心一意。”
展天白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玩笑开过头了……逗逗你而已。”
在端木璃的鼻尖上捏了一下，展天白转过身，“我们回房聊吧……蓝沁的事还需要你帮忙。”
“如果我不帮呢？”
扭头看向没有跟上自己的端木璃，展天白愣了一下，“怎么？想威胁我啊？”
端木璃双臂抱胸，勾了勾唇角，高大挺拔的身姿不怒自威，“想让我帮蓝沁，你得拿出些诚意。”
“呵呵！”展天白故意冷笑，歪歪头，黑瞳刹那间红成了两颗瑰丽的宝石，“你不帮蓝沁的话我就不嫁给你了，这翡翠扳指还有武功秘籍我也不还你，顺便把蓝沁和朱凤都拐走……让你最后人财两空。”
“……”
张大嘴，端木璃呆若木鸡。
“怎么样？厉害吧？”
清晨的风暖了几分，温柔地拂过展天白的青丝和衣角，以闪着光的皑皑白雪为背景，一身火红的展天白宛如一朵盛放的红莲。
端木璃看呆了。
想当年，战场上的展天白让他觉得棘手、着迷。
而如今，展天白不再上战场了，可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他棘手，让他更加着迷。
“真是输给你了。”
端木璃扶着额头，苦笑也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从他深深地爱上展天白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输定了。
红瞳弯成弦月，展天白很享受端木璃在他面前认输。
朝端木璃伸出手，他一言未发，静静等待端木璃。
端木璃稍微一怔，布满硬茧的大手朝展天白伸去，与展天白白皙纤长的五指握在一起。
十指相扣，体温相融。
不知握了多少次的手还是会令他心跳加速，展天白面颊泛红，热了起来。
端木璃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
展天白的手……他不会放开。
唯有展天白的这只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开！
就在端木璃和展天白肩并肩回房的时候，弦歌打开房门，伸长了脖子朝展天白的房间望，神色凝重、焦虑。
透过缝隙朝弦歌的房间里看，能够看到弦歌的身后是一张桌子。
桌子上放了一个扎满长针的小人儿，还有一封展开来的信。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