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杨昌世不喜欢自己的肚子，就像不喜欢自己的鼻子。

肚皮撞撞，汗珠滚滚，可憎的日头仿佛就要晒爆路石，帘子完全遮挡不住，要是增厚又透不进风。

秋天、春天对杨大人来说，都和夏天一样不该存在，叫人受罪。

赶马的车夫把鞭挥重了，他便想掀帘骂一句，可又会浪费太多气力。

大鼻子软趴趴的盘在胡须上，出着粗气。

他杨昌世生下来就是该受罪的，游山玩水，美女在怀，都不能把这罪减掉一分，这罪不在他身上，而在心里，要医也是无药可医。

杨大人从不信佛，甚至连玄宗也是过他眼的云烟，他活在世上却踩不着地，不是仙，而是历尽苦的鬼。

寻欢的目的就是为了踩到地，暂时由鬼托生为人。阿楚就是他最有效的工具。

马蹄紧，落了一阵秋雨。

杨大人的焦躁也终于降温，尝试回归他父母官的天性了。

“车夫，你若是怕这雨冷，就避一避吧。”

那车夫抓着马，脑子里千思万绪翻涌而过。

“不用了大人，秋雨清爽，冷不了小人！”

悬着的一口气说出话，剩下的成了冷汗，淌过脊缝。险些遭父母官大人劈脸一阵骂。

于是一辆马车，一队仆人，在愈发凶猛的雨水中赶路。

金牡丹园很少清冷。

男人们不是因为雨才不来，而是姑娘们不愿他们来。

阿楚姑娘不见客了。

谁都不知道那晚背长剑的男人说了什么，把总是笑脸相迎的阿楚姑娘弄得郁郁寡欢，任人劝什么，也只是呆坐床头，时而还会泪如雨下。

可她就算是哭断肝肠，这一天也是不能哭的。

督察大人不消一个时辰就会来。

“都滚！那个姓杨的，也叫他滚！”她把房门紧锁，有人问时，就发疯似的叫喊。

女孩们拿她没辙，可她们知道，杨大人是一定有辙的。

金牡丹园也并不总是落雨，但偶尔下起来，也是连绵不绝的，就像总是笑的人哭起来，也像要把自己哭成雨才罢休。

很快，秋雨已落满一个时辰。

仆人只有两个，妓院的仆人一般都很少。

大雨激起了一团团烟尘，他们俩要赶着扫净才行，让这廊道能配得上督察大人的脚。

也不交谈，只管埋头扫地，四周一片白茫茫，玄冰一般。

人总归守不住寂寞。

于是一个仆人道：“阿楚姑娘再这样使性子，就有苦头吃了。”

另一个仆人道：“杨大人惯出了她的性子，也治得了她的性子。”

两人突然不做声了。

雨幕中显出了一对车马的身影，黑压压的扑进双眼，杨大人到了。

刚刚有些谈论的两人急忙逃走，仿佛虎口已悬在咽喉，手忙脚乱的收拾扫帚。

阿楚不喜欢淋雨，但却开着窗子。

窗口一朵旧梅，连几只枯节都没有生气，雨水就不停地碎在上面。

一双秋心眼，朽枝却无梅。

本该长着梅花的枝节处，露出了窗外的马车。阿楚“啪”的一声摔上了窗户。

秋雨要把人间打成一滩淤泥。

南侧四道门，四条廊道，四幕藤墙，都亮起了一排朦朦的红灯笼。

有纸伞的人，只有仆女青梅、红梅，以及她们前方的主子杨昌世。

“恭候大人多时！”为首的老婆子早已湿成落汤鸡，当然作为一只鸡，有食吃就不在乎落谁的汤。

“阿楚呢？”

“阿楚姑娘她··…因为久日不见大人，正生着气呢，姑娘家嘛，总抹不开面儿！”满脸的皱纹都要融在水中一般。

杨大人没说话，在轰轰的雨声中，似乎抖了一个不重的鼻音。他把肚子挺得更轩昂，刚准备踏出步子，却没挪动腿。

阿楚从屋内探出半个灰色的身影。

她像只游魂，还没还阳的那种。

湿透的裙摆下，鞋跟带泥。从第一条发梢一路湿过绸衣，湿到脚踝。

“杨大人，有失远迎···我今天不见客了。”

沉吟片刻，她又道：“今后都不见客了。”

杨昌世冷笑一声，一扭头，他身后同样冷冰冰的青梅，从仆人手中接过一只鼓起的钱囊。

“……今后都不见客了。”

杨昌世终于连冷笑也没有了。他一步跨向前，像座行走的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