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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孤注一掷

作者:页北斗 返回目录

雏儿的坟头是小小的、恓惶的一个坟头。


李太太一见就落了泪。她娘立在旁边,亦红了眼睛,不住把眼来看绿萍。李太太上了香,撵着凤姑叩头,喊了姨,便开始烧纸。老太太抱了凤姑,示意绿萍走。


三个人沿着来时的山路往回走。


绿萍心想,李太太把她支开,莫不是怕她偷听了什么去,何必走到这老远来?


老太太一路盯看着她,生怕她疑心,断断续续用家乡话解释:“她娘烧纸,怕凤姑熏坏了,因此使她把凤姑抱得远远的。为娘的心疼孩子。”她想来是不怎么撒谎的,一撒谎整个人都哆嗦,目光也变得弯弯的,越过绿萍的头顶,直望到山路下面的一片沙树林。


绿萍本来也只是纳闷,听她这么一解释,反而起了疑心。思前想后,猛然记起半夜听到她娘俩的对话,已然深深确信这里边有猫腻,该不是这会子就要将自己送入虎口吧。


想到这里,她倒放了心,结果最坏也就是如此了,那她还怕什么。


又走了两步,老太太猛地停了下来,说是肚子疼,要找个土坡解手,急忙要走。绿萍同她说:“要不你把凤姑给我抱着,草丛里恐怕有蛇。”老太太想了想,涨红了一张脸,“那也好。”把凤姑交过去绿萍手里,一步三蹿就蹿上了缓坡。


事情就是这样巧,老太太这边刚刚不见人,迎面就走来一个樵夫模样的半大老头,浑身穿得破破烂烂,推着个破板车,板车上搁着两担柴,见了绿萍,傻乐起来。凤姑见了也跟着咯咯得笑,那老头趋近了,也不说话,流着哈达子,腆着鼻子往绿萍身上凑了凑。绿萍心里认得了他就是李太太要把她嫁的那个二流子,本来认了命,只是他凑过来的一瞬间,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浓浓的腐臭味。


她想,不要。


她开始没命得跑。


她穿着尖头小鞋,臂膀好似变成了翅膀,在耳旁呼呼而过的风中,几乎飞了起来。这样的感觉,如同她赶着去同他幽会。她的绣花布鞋湿出了汗,不远就是江水同苇花。她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不过一时三刻,那时光拉得很长,像斜斜的太阳照在高大的沙树上拉出来的影子,她不过从影子的这一头跑到了那一头。


凤姑开始嚎哭,她栽了下去。


本能的,她用自己的身体裹住那个小小的人儿。。。


事实上,绿萍理解得一点儿也没错,李太太确实设了圈套,由老太太领着她给谭二流子看见。只不过恰好半路杀出来这个不相干的“昂古”,叫她跌了一跤,跌出了这个圈套。


老太太听到孩儿的哭声,裤子也来不及穿好,连滚带爬得跑去寻。绿萍抱着凤姑滚下半山坡,跌破了头,昏了过去。凤姑只擦破点皮,倒没大碍,老太太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找了李太太来。两个人还是没法子,不多时,看到方才那个樵夫推着板车悠悠得走过,借了他的车,才把绿萍弄出去。


绿萍只觉得睡了长长一觉,醒来时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那张崇文房间隔壁的床,只隔着薄薄一堵墙。她觉得那样很好,又将要睡过去,恍惚间好似看到崇文推门进来,该是夜晚了,开门的时候,也没有多么刺眼的亮光漏进来。


她闭上眼睛,听到崇文关上房门,搬了张椅子在她床边坐下,开始饮泣。他断断续续得说了很多,她静静听着,不敢惊动她。她独享这样的特权,感到很安慰。不久,她听到吱呀的门声,脚步声窸窸窣窣,她判断是霜儿,也许还有别人。这时候,崇文倒不见了。她感到脸上轻轻的凉凉的一个吻——带着淡淡的奶香。她想,是崇善吧。这个小崽子!


她又沉沉得睡了过去,中途隐隐感觉有人替她擦身子,喂药。霜儿常常走进来看她,还有另两个丫头。她就在醒与睡中间,在这样一个混沌的状态下,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才又重新回到了人世。


好多事都忘记了。


从此她的头发上,又多了一道伤疤,以后一直也没有好。她有时候权衡一下,觉得因为那道疤,使她摆脱了厄运,好像也划算。


李太太没有再提过那件事。绿萍卧床期间,她变卖了许多衣物首饰,暗地托人到万花楼找老鸨买了个年轻的土娼,又暗地挪用家里的钱,花了大价买通那女人嫁过去,总算告一段落。


绿萍能下地以后,发现这个家已完全变了样,因为崇文不见了。桂花已过了季,香气不再热烈,做出来的桂花糕好像总少那么一点味道。她做许多桂花糕,崇文喜欢吃的。她攒下一些留给他,剩下的,家里几个下人中间一分,也不太够分——李太太是决计不会吃的,她之所以不再赶绿萍走,是期望有一天大儿子回来,看到他曾经的丫头还在。绿萍也不在意了,她已两三个月没来月事,猜到十有八九是有了孕。这正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同她一样命硬,跟了她从山上滚下来,中间磕着肚皮好几道,愣是顽强活了下来,连绿萍都有一点佩服他。


还没到显肚子的时候,她私下找大夫看过,确是有了喜,心里有了底气,就去那个生意惨淡的成衣铺里找杜若。杜若正同一群狐朋狗友在后院里喝酒,伙计去叫,他喝红了一张脸,摇摇晃晃得走出来,喷着腥臭的酒气。绿萍早打好一盆凉水等在那里,等杜若走近,扬起脸盆往他身上一浇,众人都看呆了,杜若醒了酒,手往脸上一抹,就要发作。


绿萍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剪子,抵住肚皮,质问他:“你的崽,你要是不要?”


凉棚底下正喝酒吃肉的几个大男人,看见这阵仗,慌慌得都从后门跑走了。伙计退了两步,亦不敢近前。


杜若一时间吓得话也讲不清:“你…你…你…有话说嘛!这样子做什么呢?”


绿萍从柜台后面拉了张椅子出来,坐下去,高高得挺起肚子,一把剪子在空中张弛,一片刷刷声。


杜若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找伙计取来一条干抹布,开始擦头发。他说:“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就像个泼妇!”


她差点哭了出来,觉得委屈至极。她险些死了,一直到现在,这么几个月,他连看都没来看过她一眼。假设不是因为他的绝情,她怎么会劈头盖脸就来同他闹呢。


就是在她分心的那一瞬,杜若抢过来,抓住了剪子。两个人夺了一阵,终究抵不过杜若的蛮劲,绿萍跌坐在地上,一个身子仿佛颠倒过来,首先望到冷灰色的天,没有一点云,再往上是灰绿的树同远远的青灰的山,成片的灰漫上来,漫过她的眼睛。她的嘴是艳丽的红色,红得可怖,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


这个灰色的世界连她那一点点红也容不下。


杜若问道:“你要什么呢?”


绿萍道:“我要结婚。”


杜若冷笑了两声,倘若他有钱,也许会给她一笔钱打发她走了事。可是他没钱。倘若她有钱,用不着她来闹,他也会跟她结婚。可是她怎会有钱。


绿萍觉得悲哀,抬手挽起了头发,淡淡地问他:“我有什么不好?”只因为我是个丫鬟?这一句却没有问出来。


她知道问也是徒劳,到这一步,难道这个男人会因为这句话幡然醒悟,想起她的种种好来?


杜若道:“你先回去,容我想一想。”他开始冷,瑟瑟发抖,旧棉袍下摆滴滴答答漏着水。他拧干一遍,身上的水又漫下来,拧了几遍,便放弃了,转身上楼去换衣裳。


他把门关得砰一声巨响,震得木楼梯晃了两晃,伙计取了抹布来清理残局,抹到绿萍脚下,忽然想起什么来,溜到后院去了。绿萍对着那块抹布就是两脚,踏下去,可着劲碾两下,她往楼上望了一眼,见杜若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在店铺里转了两转,出去了。


出门时,她还在想,天气这样凉了,店里居然还清一色挂着热天的衣裳,架子上蒙着恁一层灰,整个的铺子都是乌烟瘴气,同下等的烟馆一样。


她也不知道要走到哪儿去,天色暗下来,将有一场雨了。她又想到死,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才从死里挣脱出来,再去寻死,怎么对得起阎王爷呢!还有肚子里的小人,也该恨她的。那么她就要同杜若闹下去,闹得他也活不成。


整个的目之所及都是灰暗的,沉重的空气压得她步履艰难,先落了一滴雨,点在她鼻头上,凉凉的,使她猛地一惊。对过一个婆子同她笑,披着褪色的红褡裢,她喜欢那样的红,仿佛阅尽男人的舞女的唇,带一点沧桑和薄凉,从来不输,胜利也是孤独的胜利。


她看着那片红慢慢飘了到面前。


“女崽,要不要算一卦?”


绿萍在身上摸索了两下,兜里还有一点碎钱,然而她撒了个谎,说没有带钱出来。


那个婆子长得倒是蛮良善,看来年纪也不老,只是头发白了大半,个头小小的,微微一笑,仰看她道:“我不要钱。我要你脖子上戴的那个东西。”


绿萍穿着橙黄花布袄,一道领子高高的,遮住了她半个颈脖,她戴着栀子花样的翡翠坠子,戴在最里面,贴着皮肉,唯恐被人看见。她低下头在胸前去摸了一摸,摸到硬硬的,放了心。


“那不可以,是翡翠,也值些钱呢!”


“我想不会是多么好的翡翠,值钱的话——也不会值太多钱。”


绿萍猛地一怔,深深地会意——那人的爱也是不大值钱的,不然也不会那样绝情,只是她还傻傻地当作宝贝!


她忽然发了恨,伸手把链子取了下来,决然地往前边水沟里一扔。


那婆子哒哒哒跑过去,又捡了回来,还是那样笑笑地同她说:“尽管不值多钱,总还是有用的嘛。扔了未免可惜。你给了我,我不止帮你算一卦,还要给‘那人’算一卦。”


那个下午一直也没有落下雨来。点在她鼻头上的,也大可能不是雨了。


这话本来也是长,她不大愿意说,想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自己回想,还有一点胆战心惊的,好像当初但凡走错一步,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假若碰见这个婆子,按她以往的脾气丢开手走了,大概现在还在杜若的店铺里同他闹。


她说到这里,香笙已是听得呆住了。她抿一口茶,看看外面的天色,亮澄澄的,到处又是青与黄。她今天出门时特意匀了脸,画了唇,好像整个的门外的一切都是为了配合她嘴上的那点红。


她说:“我昏迷那阵子,崇文真的来过。可他们说我回来那天,他就不见了。”


七月十四那晚,李太太刚到家,一阵兵荒马乱,好容易安顿好绿萍,自己累得不行便睡下了。是第二天学堂里先生来告诉,说崇文跟喜儿逃学,大家才发觉。


所有人慌得满城去寻,从城南打问到城北,黎叔好不容易得到一点消息——简直吓人。有个菜贩子说:“他们村好几个晚上听见枪声,好像是军爷在抓壮丁,夜里娃娃们都不敢出门。”


黎叔赶回去报告李太太,李太太心也碎了,赶忙拍电报把李老爷从樟树叫了回来。李老爷听闻大儿子被抓了壮丁,不惜花重金打点周边村庄几个有权有势的保长买消息,听见说最近是有一批壮丁被拉到南昌火车站去了,可以帮忙找人把他儿子弄回来,只是狸猫换太子,需要许多钱。李老爷二话不说,把樟树祖宅地契交了出去,只为找回崇文。


又过了好些天,李老爷一趟一趟追问,终于得到消息,查无此人,也许崇文在路上便逃走了,或者已经死了。他最器重的大儿子,从荣宠万千的李家大少爷,忽然变做下贱劳工,也许随随便便地死在哪段黄土路上,他想都不敢想。下人中间有传言说是因为李太太掳走了绿萍,崇文赶着去找才会被抓,他由此恨及了李太太,从没有那样恨过。


长久的沉默。


香笙睁着空洞的眼睛,不知道该望向哪里,身子仿佛被人拎在半空中,一动也不能动。


绿萍垂着眼睛抿口茶,忽然叹口气。


香笙只说:“太快了。”她后悔莫及,一切发生都缺少了她。假设她在,或许会不一样。


偏偏她又都不在,并且,事情已过去了那么久。


绿萍喝完了杯中水,站起来,最后说道:“我常常劝我自己,人各有命,说不定哪一天崇文就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那时候他就成了大将军也说不定。我跟你说这些事,也不想你太为难的。我先回去,铺子里还一堆事等着,你得空就下山逛一逛,找我……”


香笙抱着熟睡的娃娃站起来,送她出门,事先想好的客套话,一句也没有说。两个人沉默着走到了街上,太阳已慢慢落了下来,微微有一点凉。绿萍捧了肚子,用手扶着背,同来时那样走了。香笙只是站在那里,看她走上三级石板台阶,转了个弯,隐到拐角那座矮小的灰色的房子后面,再也看不见了。她站在街道正中央,淡淡的绯红余晖笼在她身上,不知道站了多久,怀里的娃娃醒了,也不哭闹,睁了大眼睛看住她。她眼睛涩涩地,落下两滴泪来……绿萍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手提公事包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脸上显着幸福,正笑眯眯望着她。